第三部分 印廠生涯 九、這就是勞動人民

我在印廠的那段生活最重要的收穫是讓我深刻感受到了階級意識,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在這個社會我屬於哪個階層。

當印刷工乾的自然是體力活兒,而廠里最重的體力活兒不是印報紙,是卸紙。

每個月廠里都要進新聞紙,一大筒一大筒那種,我非常熟悉,小時候在重慶日報社家屬區生活時經常看到。每次都是一輛平板大卡車開到車間門口,上面整齊地堆著一筒一筒的新聞紙,車屁股對著車間大門。每筒新聞紙都有大幾百斤重,工人要先把紙筒從車上卸下來,再推到庫房裡去。

當時我們用的有三種新聞紙,最差的是江西紙,印報的時候特別容易斷,一斷就要停機重新穿紙,然後重新開機,非常麻煩,我們最恨用它;比江西紙好一點兒的是福建南平紙;最好的是進口紙,紙質好,幾乎不用擔心斷紙的問題。每次印報的時候廠長都讓我們三種紙搭配著用,進口紙用得最少,印出來的都送到機關,江西紙印的都送到外地和農村。

卸紙這事兒真要一把子好力氣。兩塊木板斜搭在車鬥上,兩個工人上去,用撬棍把上面一筒一筒的新聞紙撬下來,其他人在車下面等著,等上去的人把幾百斤重的紙筒從車上轟的一聲撬下來,底下的人必須非常用力和小心地接著。紙筒從車上頭滾下來,衝擊力太大,至少需要兩個人才能接得住,不小心則很容易被砸傷—那麼重的紙筒要是從人的身上壓過去,那人估計基本就被壓成相片了。紙筒被撬下來後,還要一個一個地推到指定的位置。讓這些紙筒拐彎兒是最費勁的,幾個來回下來,手就酸得不行。我第一次卸紙後,晚上回家吃飯拿筷子手都在發抖,過了很久才恢複。

相比在下面接紙,在車上撬紙更需要力氣。一般我們都是輪流上去撬紙。撬紙要拿著很粗的鐵撬棍,插到兩個新聞紙筒中間,把上面的紙筒撬起來然後推下去。我第一次上去撬紙,撬棍插進去之後我兩腿都懸空了,也沒把紙筒撬起來。下面的工人都笑了,有人看不下去了,一個叫吳大麻子的同事爬上車一把把我拉開:「滾滾滾。」說著他接過撬棍,用力一扳,紙筒轟地滾下去了,下面的工人笑成了一團。由於卸紙這活兒非常累,所以每個月只要有卸紙的活兒,工資里都額外有二十塊錢補貼。

除了卸紙,卸石棉網的事情我也記得很清楚。流程和卸紙一樣,但是因為運石棉網的卡車太寬太長,開不到車間門口,我們就要從坡下面的廠門口把一大包一大包的石棉網背到車間去。和紙筒相比,石棉網的分量輕得多,但也有好幾十斤,而且體積很大。運貨的人在車上,把石棉網一包一包往下推,我們就在車下面彎著腰用背接著,然後背著石棉網去車間。因為石棉網的體積大,我們必須把腰彎得很低,手才能比較省力,否則托不住。

其實,背石棉網遠沒有卸紙那麼累,但它卻讓我對體力勞動有了一個深刻的體驗,這種體驗是包括生理和心理兩方面的。背石棉網的時候,工人們身體呈現出的姿態給了我強烈的刺激。那種身體的姿態讓我想起了《東方紅》里在舊社會上海灘的碼頭上,從帝國主義資本家的船上卸貨的勞工。我們乾的活兒是一樣的,連身體的姿態都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是我們邊上沒有人拿著鞭子抽我們。想到這裡,作為主人翁的自豪感浮上了心頭。

在印刷廠我體會到了很多東西,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勞動人民淳樸的友愛。

每周印報紙從周二晚上開始,一直到周四早晨,機器是不停的。中間的五六頓飯就都得在車間里吃。我們印刷車間的工人分成兩組,一組六七個人。到了吃飯的時候,每組一次最多只能有兩人停下來,另外的人先頂著,等這兩人吃完了,再換其他人吃。每次飯送到的時候,其實大家都已經飢腸轆轆了,但每次廠長喊「飯來了,吃飯了」的時候都沒人動,都讓別人先吃。兩個組都有一個光榮的傳統—組長最後吃,讓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先吃。每次大伙兒都不動,都讓別人先吃的時候,我總能感受到那種工友之間最淳樸的互相關心。

我對吃一直不挑剔,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廠里的飯實在太難吃了,基本上就是民工的伙食標準,就別談什麼口味好壞了,關鍵是菜的分量少得可憐。每次都是一小撮菜,一大盒飯,飯又硬得像餵雞的粳米,難以下咽。很多工友都是就著幾口菜吃幾口飯,菜沒了飯也就不吃了,而我每次都能就著那少得可憐的一點兒菜把最後一口飯吃完。

幹了八小時後,兩個組的同事也是謙讓著輪流去睡兩小時。每次到點休息的時候,我從車間出來,在去往宿舍的那一兩百米路上,都像夢遊一樣。耳朵里滿是機器的轟鳴,眼睛半睜半閉,累得誰都不願意說一句話。到了宿舍,把外邊墨跡斑斑的工作服一脫,頭一挨著枕頭,一秒鐘就打呼嚕了。

兩個鐘頭實在太短了。你想想,大冬天的,睡到夜裡三四點的時候,有人拿腳踢你說「哎哎哎,起來了」,你是不是很想殺人?都是年輕人,誰不想睡到中午才起床。但在上夜班印報紙的時候,只要有人來喊,所有人都是一秒鐘都不耽誤立刻起來,我從來沒有聽一個人說過一次「讓我再睡兩分鐘」之類的話。隨後,我們起床閉著眼睛穿上工作服,半夢半醒地回車間繼續幹活兒。

之所以那樣自覺,是因為每個人都明白,你多睡兩分鐘,別人就要少睡兩分鐘。就這麼簡單。

今年年初,我在昆明接到一個電話,是印刷廠那個吳大麻子打來的,我在廠里跟他關係很好,我們快二十年沒見面了。他說他兒子十月份要結婚了,問我能不能去捧場。他說他身體不好,內退了,家裡的經濟條件比較差,兒子結婚的地方不是很高檔,但總想著能辦得體面點兒,於是想到我了。我說:「一定去!如果不巧正好錄節目,我也會以別的方式出現。」

應該說,即便在藍領工人隊伍里,印刷工也算是比較辛苦的,不僅累而且臟。在一天工作結束後,下班前有一件事情是非常重要的—洗手!這件事情馬馬虎虎地做也要五六分鐘,講究一點兒的要十幾分鐘。因為印刷工整天接觸的都是油墨,那雙手實在太難洗乾淨了。

印刷工洗手有一套程序。手在油墨中浸了兩天之後,油墨已經深深地黑到指紋里去了,任何肥皂都沒有用。想洗得稍微乾淨些,首先得用一大塊棉紗蘸著機油使勁擦手,擦幾分鐘後,再用汽油洗掉機油和油墨—這兩道工序就要五六分鐘。接下來是用硬板刷或鋼絲刷蘸著洗衣粉在手上刷,使勁刷呀刷呀,這時你的手才開始出現皮膚的顏色。最後再用清水加肥皂搓呀搓。

這一番折騰下來你會以為—手基本洗乾淨了!我之前也一直這樣以為,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孩兒約我吃西餐(她埋單,我的工資連快餐都不能經常吃),那天我洗手的時間比平時都長,以為已經洗得很乾凈了,結果上了餐桌,在雪白的檯布映襯下,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還是黑黑的。直到現在,我聽到有人說「手指甲黑糊糊的人」,我都懷疑是不是在說我,會情不自禁地低下頭檢查自己的手指甲。

前面說過,印刷廠和學校共用一個食堂。每天中午打飯的時候,廠里的工人和老師都在職工窗口。當學生們在窗口擠成一團的時候,老師們從來不跟我們擠。有一次,一個工友跟我感慨,說:「瞧人家,老師的素質就是高,從來不跟咱們擠。」我笑了一下說:「他們是怕挨著你,嫌我們身上臟,懂嗎?」老師們穿著白襯衫,一碰上我們身上的油墨,衣服就廢了。

老師們躲著我們也就罷了,連廠長都嫌我們臟。廠里為了提高工人的生活待遇,蓋了個小澡堂,但沒多久,廠長就不願意跟我們一塊兒「赤誠相見」了。他每次都趁著報紙快印完之前就先去澡堂泡著,那會兒水乾淨啊。有一次我們提前印完了,一起跑進澡堂,赤條條地正準備下水,廠長在水裡一下喊了起來:「別動!別動!等我先上來!」因為我們都下去之後,水就成墨汁了。

廠里一些年輕工人挺虛榮的,別人問我們是哪個單位的,他們都說「報社的」,每次我聽到都會再加一句「印刷廠」。現在想起來,我有點兒不厚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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