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概是個人的事情 第六章 善人不該待在煉獄

「死者的遺言執行者」將「關乎死者稱謂」的發言權委任予我,他們用這樣的方式來尋求正義。如果他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提起死者,那麼這個世界未來還會有無數復仇的暴力連鎖,致使更多人受到殺害。死者的屍骸會被挖出墳場,用來證明「恐怖行動」的正當性。「死不掉的死者」亦會陷入名為片面主觀的「煉獄」。

內田樹著『陌生人與死者拉岡與列維納斯』

「我認為千葉詩舞應該退出暗殺社。」

零士對鬼一提出建言。

「這樣啊。」鬼一清理著自己的手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感覺他是故意表現出這樣的態度。

他們在放學後的撞球場(暗殺社的據點)休息室里對談。

「我不是出於個人的怒意才這麼說的,這是為了她著想。嚴格來說,這也是氣了我們整個社團著想。」零士加重語氣說道「再派千葉詩舞上陣,也許她下次就會陣亡,運氣好一點的話頂多拖到下下次。」

「你也太激動了吧。」

鬼一迅速重組整備好的槍枝,沒插上彈匣的退膛槍枝就這麼放在桌上。鬼一走向冰箱,從裡面拿出一瓶葡萄汁丟給零士。

「…………」零士接下果汁,這才想起自己好幾個小時沒喝水了。他打開瓶蓋開始飮用果汁,喝了以後才發現自己著了鬼一的道。換句話說,鬼一是要零士喝著飮料,乖乖聽他解釋,所以才會丟一瓶果汁過來。

「我們來討論現實問題吧,零士同學。我問一個你一定能理解的問題,我相信你知道正確的答案是什麼。——『將心靈受創的夥伴不斷捨棄的戰鬥集團A』和『治療心靈受創的夥伴,讓他們重回戰線的戰鬥集團B』你認為哪一個團體長期下來會有更好的戰果?」

零士喝了一口飮料後回答。

「……後者,戰鬥集團B。」

「我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美軍贏得太平洋戰爭有許多因素,其中一個因素是他們的戰鬥機採用了重視駕駛員生存性的設計。經驗老道的駕駛員是無可取代的,儘管這種道理也不是絕對,但歷劫還生的駕駛員肯定比菜鳥駕駛員強上數倍。地球上住了幾十億人口,人命之所以貴重的原因是,每個性命基本上都是無可取代的。」

「不過……」

「不過什麼呢?」

「千葉詩舞的心,也許無法治癒。」

「也許治得好、也許治不好,這種事誰也說不準。我們不是預言家也沒有超能力,沒資格斷定她治不好。」

「社長,你在模糊焦點。我說的是,她可能還沒治好就死了。」

「還沒發生的事情,沒必要多做臆測。經過上次的作戰,我們知道詩舞同學的心靈受了極大的傷害。既然如此,我們要用盡一切的辦法治療她。如果殺害〈海豚人〉能讓她排憂解悶,那我們就讓她殺個夠。要是非下猛葯不可,我們也只好請她做出賭命的覺悟了。」

「…………」

「我跟你說,任何人都可能會死,不是短命相的人先死。……零士同學,你不是在擔心千葉詩舞的安危,你是害怕屍體增加罷了。」

零士被說中了痛處,他知道鬼一是對的。零士一開始說「為了詩舞好」純粹是狡辯,早知道會被鬼一看透,他應該老實說「為了我的精神衛生著想,請叫千葉詩舞滾蛋」。零士捫心自問,我害怕屍體增加?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零士仍試著以常識當借口「不管是誰死掉,都不是一件好事吧。」

「你很清楚,暗殺社不是這麼膚淺的組織吧?我們這些人,早就一頭栽進煉獄的黑暗大海里了。」

零士當然清楚,他只是不願意承認。零士今天說什麼也想反抗社長,但繼續爭辯下去,現在的零士也無法駁倒鬼一。——不對、即便零士的思路處在最佳狀態,他也從沒有辯贏過鬼一。無可奈何的零士快步離開休息室,不屑在多做爭辯。走到門口的時候,他正好和晃生擦身而過。

2

來到休息室的晃生,走過零士身旁時舉手打了聲招呼。零士卻無視了晃生,他根本懶得看晃生一眼。被學弟無視的晃生坐上椅子,臉上的表情難掩失落。

「他是怎麼了啊?」

「難得看你露出驚訝和失落的表情呢。」

「我的表情再怎麼變還是一樣帥啦,你和那個小子到底怎麼了?」

「我們起了點爭執,這在社團活動也蠻常見的。」

「長相帥氣、頭腦一流的本大爺,來猜猜你們為什麼起爭執吧。」

「你猜得應該沒錯。」

語畢,鬼一朝晃生比了一個開槍的手勢。那是一個行之有年的益智問答節目的主持人,常在節目開始時對參賽者比的手勢。

晃生滿足地點點頭說。

「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是正確答案……我該說自己不同凡響嗎?」

「我們認識了這麼久,有這點默契也很正常吧。」

二人進行了一場似是而非、似有若無的交談。鬼一也很習慣應付晃生了。

「要完全發揮一個小團體的機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鬼一自言自語地說。

「……黑猩猩的社會團體規模大約五十隻左右。人類的大腦新皮質的尺寸,頂多適合一百五十人左右的社會團體。在沒有嚴密組織構造的情況下,這是人類領導統馭的極限了。以軍隊來比喻,也只有中隊規模的團體具有忠誠與信賴的個人關係。反過來說,這種人數難不倒個人的領導統馭能力才對。然而,我卻連五個社員都管不好。」

「你在某些方面,比我還要自戀耶。」

晃生傻眼地說道。

「是嗎?」鬼一不以為然地回答。

「是啊,完美主義也是自戀的象徵啦。我們既不是黑猩猩、也不是軍隊。暗殺社很接近軍隊,但終究不是軍隊。況且一百五十人的規模,已經超過一般社團活動的人數了吧。實力超強的高中足球社,社員了不起也才一百三十人左右。這類大型社團,還有顧問和其他的專業教練,哪像我們是社長一個人包山包海。你就是頭殼裝了一堆莫名其妙的知識,才會說出這種奇怪的話啦。」

「我想……我不是完美主義者吧?」

鬼一越說越沒信心。

「不是完美主義者又怎樣,你這種賣弄學問的個性和自戀脫不了關係啦。」

「我才不想被你這樣講……」

「反正,你們是在爭論千葉詩舞的問題吧?零士不喜歡那傢伙,所以才會像個小孩一樣耍脾氣。」

「老實說,剛發生過那件事,我也能理解零士同學的心情。」

聽了鬼一的話,晃生也浮現陰鬱的表情。

「……有人戰死,實在是件很難受的事情啊。」

「這種事永遠無法習慣,也不應該習慣。不過,我們不能只顧及零士同學個人的情感。這樣做到頭來,只會害裕佳梨同學無法安息。零士同學不該再為裕佳梨同學而戰,詩舞同學也不該為裕佳梨同學退出。我們得讓他向前邁進,死者需要適當的埋葬與供養。」

晃生皺起眉頭說。

「裕佳梨同學的葬禮辦過了,墓碑也有了啊。」

「這樣是不夠的。」鬼一搖搖頭回答。

「晃生,你有看過強屍片嗎?」

「當然看過,我超喜歡那種電影的。我要是出現在殖屍片里,肯定是英勇聰明的主角、帥到掉渣的倖存者。」

「你在任何電影里都想當主角吧。算了、這不重要,回到主題吧。你想像一下——為什麼恐怖片里,總會有殺不死的超強敵人?為什麼和殯屍那種『死不了的死者』戰鬥的故事會一再上演?」

「除了有趣以外,我想不到其他理由耶。」

「有趣那是當然的……最根本的原因在於『這是很迫切的問題』。」

「迫切?」

晃生頗感意外地復誦這個字眼。

鬼一頷首說道。

「所謂『沒好好埋葬死者,會引來死者作祟』的傳承,是一種極富寓意的教訓。換句話說,當中隱含著真實。不懂得敬重死者的人,會在無意間輕視活著這件事。——天才批判家史拉沃·齊傑克,也是重要的拉岡心理學學者。他說過這麼一段話『死者的歸還,是象徵性的儀式和象徵化的過程混亂之徵兆。亦即死者回到現世,索取象徵性的負債。』——簡單說呢,無法好好埋葬死者的社會集團,會因形而上的負債導致破產。善人不該待在煉獄裡,那是我們這種殺手該待的地方。」

「你想表達的我多少能理解。」晃生苦笑道「不過,最後被你賣弄學問的思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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