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秦腔》後記(2)

對於農村、農民和土地,我們從小接受教育,也從生存體驗中,形成了固有的概念,即我們是農業國家,土地供養了我們一切,農民善良和勤勞。但是,長期以來,農村卻是最落後的地方,農民是最貧困的人群。當國家實行起改革,社會發生轉型,首先從農村開始,它的偉大功績解決了農民吃飯問題,雖然我們都知道像中國這樣的變化沒有前史可鑒,一切都充滿了生氣,一切又都混亂著,人攪著事,事攪著人,只能撲撲騰騰往前擁著走,可農村在解決了農民吃飯問題後,國家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城市,農村又怎麼辦呢,農民不僅僅只是吃飽肚子,水裡的葫蘆壓下去了,一次就會永遠沉在水底嗎?就在要進入新的世紀的那一年,我的父親去世了。父親的去世使賈氏家族在棣花街的顯赫威勢開始衰敗,而棣花街似乎也度過了它暫短的欣欣向榮歲月,這裡沒有礦藏,沒有工業,有限的土地在極度地發揮了它的潛力後,糧食產量不再提高,而化肥、農藥、種子以及各種各樣的稅費迅速上漲,農村又成了一切社會壓力的泄洪池。體制對治理髮生了鬆弛,舊的東西稀里嘩啦地沒了,像潑去的水,新的東西遲遲沒再來,來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風方向不定地吹,農民是一群雞,羽毛翻皺,腳步趔趄,無所適從,他們無法再守住土地,他們一步一步從土地上出走,雖然他們是土命,把樹和草拔起來又抖凈了根須上的土栽在哪兒都是難活。我仍然是不斷地回到我的故鄉,但那條國道已經改造了,以更寬的路面橫穿了村鎮後的塬地,鐵路也將修有梯田的牛頭嶺劈開,聽說又開始在河堤內的水田裡修高速公路了,盆地就那麼小,交通的發達使耕地日益銳減。而老街人家在這些年裡十有八九遷居到國道邊,他們當然沒再蓋那種一明兩暗的硬梁房,全是水泥預製板搭就的二層樓,冬冷夏熱,水泥地面上滿是黃泥片,廳間蠻大,擺設的仍是那一個木板櫃和三隻四隻土瓮。巷口的一堆婦女抱著孩子,我都不認識,只能以其相貌推測著叫起我還熟悉的他們父親的名字,果然全部準確,而他們知道了我是誰時,一哇聲地叫我「八爺!」(我在我那一輩里排行老八。)我站在老街上,老街幾乎要廢棄了,門面板有的還在,有的全然腐爛,從塌了一角的檐頭到門框腦上亮亮地掛了蛛網,蜘蛛是長腿花紋的大蜘蛛,形象醜陋,使你立即想到那是魔鬼的變種。街面上生滿了草,沒有老鼠,黑蚊子一抬腳就轟轟響,那間曾經是商店的門面屋前,石砌的台階上有蛇蛻一半在石縫裡一半吊著。張家的老五,當年的勞模,常年披著褂子當村幹部的,現在腦中風了,流著哈喇子走過來,他喜歡地望著我笑,給我說話,但我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堂兄在告訴我,許民娃的娘糊塗了,在炕上拉屎又把屎抹在牆上。關印還是貪吃,他當了支書的侄兒家被人在飯里投了毒,他去吃了三大碗,當時就倒在地上死了。後溝里有人吵架,一個說:你張狂啥呀,你把老子?菖咬了?!那一個把帽子一卸,竟然撲上去就咬?菖,把?菖咬下來了。村鎮出外打工的幾十人,男的一半在銅川下煤窯,在潼關背金礦,一半在省城裡拉煤,撿破爛;女的誰知道在外邊幹什麼,她們從來不說,回來都花枝招展。但打工傷亡的不下十個,都是在白木棺材上縛一隻白公雞送了回來,多的賠償一萬元,少的不足兩千,又全是為了這些賠償,婆媳打鬧,糾紛不絕。因搶劫坐牢的三個,因賭博被拘留過十八人。選村幹部宗族械鬥過一次。抗稅惹得公安局來了一車人。村鎮里沒有了精壯勞力,原本地不夠種,地又荒了許多,死了人都熬煎抬不到墳里去。我站在街巷的石磙子碾盤前,想,難道棣花街上我的親人、熟人就這麼很快地要消失嗎,這條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嗎,土地也從此要消失嗎,真的是在城市化,而農村能真正地消失嗎,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該怎麼辦呢?父親去世之後,我的長輩們接二連三地都去世,和我同輩的人也都老了,日子艱辛使他們的容貌看上去比我能大十歲,也開始在死去。我把母親接到了城裡跟我過活,棣花街這幾年我回去次數減少,故鄉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的,現在的故鄉對於我越來越成為一種概念。每當我路過城街的勞務市場,站滿了那些粗手粗腳衣衫破爛的年輕農民,總覺得其中許多人面熟,就猜測他們是我故鄉死去的父老的托生。我甚至有過這樣的念頭:如果將來母親也過世了,我還回故鄉嗎?或許不再回去,或許回去得更勤吧。故鄉呀,我感激著故鄉給了我的生命,把我送到了城裡,每一次想故鄉那腐敗的老街,那老婆婆在院子里用濕草燃起熏蚊子的火,火不起焰,只冒著酸酸的嗆嗆的黑煙,我強烈地衝動著要為故鄉寫些什麼。我以前寫過,那都是寫整個商州,真正為棣花街寫得太零碎太少。我清楚,故鄉將出現另一種形狀,我將越來越陌生,它以後或許像有了疤的蘋果,蘋果腐爛,如一泡濃水,或許它會淤地里生出了荷花,愈開愈艷,但那都再不屬於我,而目前的態勢與我相關,我有責任和感情寫下它。法門寺的塔在倒塌了一半的時候,我用散文記載過一半塔的模樣,那是至今世上惟一寫一半塔的文字,現在我為故鄉寫這本書,卻是為了忘卻的回憶。

我決心以這本書為故鄉樹起一塊碑子。

《秦腔》後記(3)

當我雄心勃勃在二三年的春天動筆之前,我奠祭了棣花街上近十年二十年的亡人,也為棣花街上未亡的人把一杯酒灑在地上,從此我書房當庭擺放的那一個巨大的漢罐里,日日燃香,香煙裊裊,如一根線端端衝上屋頂。我的寫作充滿了矛盾和痛苦,我不知道該讚歌現實還是詛咒現實,是為棣花街的父老鄉親慶幸還是為他們悲哀。那些亡人,包括我的父親,當了一輩村幹部的伯父,以及我的三位嬸嬸;那些未亡人,包括現在又是村幹部的堂兄和在鄉派出所當警察的族侄,他們總是像搶鏡頭一樣在我眼前湧現,死鬼和活鬼一起向我訴說,訴說時又是那麼爭爭吵吵。我就放下筆盯著漢罐長出來的煙線,煙線在我長長的吁氣中突然地散亂,我就感覺到滿屋子中幽靈飄浮。

書稿整整寫了一年零九個月,這期間,我基本上沒有再干別事,缺席了多少會議被領導批評,拒絕了多少應酬讓朋友們恨罵,我只是寫我的。每日清晨從住所帶了一包擀成的麵條或包好的素餃,趕到寫作的書房,門窗依然是嚴閉的,大開著燈光,掐斷電話,中午在煤氣灶煮了麵條和素餃,一直到天黑方出去吃飯喝茶會友。一日一日這麼過著,寂寞是難熬的,休息的方法就寫毛筆字和畫畫,我畫了唐僧玄奘的像,以他當年在城南大雁塔譯經的清苦來激勵自己。我畫了《 悲天憫貓圖 》,一隻狗卧在那裡,仰面朝天而悲嚎,一隻貓躡手躡腳過來看狗。我畫《 撫琴人 》,題寫:「精神寂寞方撫琴。」又寫了條幅:「到底毛穎足吞虜,滄浪隨處可濯纓。」我把這些字畫掛在四壁,更有兩個大字一直在書桌前:「守候」,讓守住靈魂的候來監視我。古人講:文章驚恐成。這部書稿真的一直在驚恐中寫作,完成了一稿,不滿意,再寫,還不滿意,又寫了三稿,仍是不滿意,在三稿上又修改了一次。這是我從來都沒有過的現象,我不知道是年齡大了,精力不濟,還是我江郎才盡,總是結不了稿,連家人都看著我可憐了,說:結束吧,結束吧,再改你就改傻了!我是差不多要傻了,難道是土變的,身上的泥垢越搓越搓不凈,書稿也是越改越這兒不是那兒不夠嗎?

寫作的整個過程中,有一位朋友一直在關注著,我每寫完一稿,他就拿去複印。那個小小的複印店,複印了四稿,每一稿都近八百頁,他得到了一筆很好的收入,他就極熱情,和我的朋友就都最早讀這書稿。他們都來自農村,但卻不是文學圈中的人,讀得非常興趣,跑來對我說:「你要樹碑了,這是個大碑子啊!」他們的話當然給了我反覆修改的信心,但終於放下了最後一稿的筆,坐在煙霧騰騰的書房裡,我又一次懷疑我所寫出的這些文字了。我的故鄉是棣花街,我的故事是清風街;棣花街是月,清風街是水中月;棣花街是花,清風街是鏡里花。但水中的月鏡里的花依然是那些生老病離死,吃喝拉撒睡,這種密實的流年式的敘寫,農村人或在農村生活過的人能進入,城裡人能進入嗎,陝西人能進入,外省人能進入嗎?我不是不懂得也不是沒寫過戲劇性的情節,也不是陌生和拒絕那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只因我寫的是一堆雞零狗碎的潑煩日子,它只能是這一種寫法,這如同馬腿的矯健是馬為覓食跑出來的,鳥聲的悅耳是鳥為求愛唱出來的。我惟一表現我的,是我在哪兒不經意地進入,如何地變換角色和控制節奏。在時尚於理念寫作的今天,時尚於家族史詩寫作的今天,我把濃茶倒在宜興瓷碗里會不會被人看做是清水呢?穿一件土布襖去吃宴席會不會被恥笑我貧窮呢?如果慢慢去讀,能理解我的迷惘和辛酸,可很多人習慣了翻著讀,是否說「沒意思」就撂到塵埃里去了呢?更可怕的,是那些先入為主的人,他要是一聽說我又寫了一本書,還不去讀就要罵母豬生不下獅子,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我早年在棣花街時,就遇著過一個因地畔糾紛與我家致了氣的鄰居婦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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