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秦腔》後記(1)

在陝西東南,沿著丹江往下走,到了丹鳳縣和商縣(現在商洛專區改製為商洛市,商縣為商州區)交界的地方有個叫棣花街的村鎮,那就是我的故鄉。我出生在那裡,並一直長到了十九歲。丹江從秦嶺發源,在高山峻岭中突圍去的漢江,沿途沖積形成了六七個盆地,棣花街屬於較小的盆地,卻最完備盆地的特點:四山環抱,水田縱橫,產五穀雜糧,生長蘆葦和蓮藕。村鎮前是筆架山,村鎮中有木板門石老街,高高的台階,大的場子,分布著塔,寺院,鐘樓,魁星閣和戲樓。村鎮人一直把街道叫官路,官路曾經是古長安通往東南的惟一要道,走過了多少商賈、軍隊和文人騷客,現還保留著騾馬幫會會館的遺址,流傳著秦王鼓樂和李自成的闖王拳法。如果往江南岸的峭崖上看,能看到當年逃兵荒匪亂的石窟,據說如今石窟里還有乾屍,一近傍晚,成群的蝙蝠飛出來,棣花街就麻碴碴地黑了。讓村鎮人夸夸其談的是祖宗們接待過李白、杜甫、王維、韓愈一些人物,他們在街上住宿過,寫過許多詩詞。我十九歲以前,沒有走出過棣花街方圓三十里,穿草鞋,留著個蓋蓋頭,除了上學,時常背了碾成的米去南北二山去多換人家的包穀和土豆,他們問:「哪裡的?」我說:「棣花街的!」他們就不敢在秤上搗鬼。那時候這裡的自然風景和人文景觀依然在商洛專區著名,常有穿了皮鞋的城裡人從312國道上下來,在老街上參觀和照相。但老虎不吃人,聲名在外,棣花街人多地少,日子是極度的貧困。那個春上,河堤上的柳樹和槐樹剛一生芽,就會被捋光了,泉池裡是一筐一筐,石頭壓著煮過的樹葉,在水裡泡著拔澀。我和弟弟幫母親把炒過的干苕蔓在碾子上砸,羅出面兒了便迫不及待地往口裡塞,晚上稀糞就順了褲腿流。我家隔壁的廈子屋裡,住著一個李姓的老頭,他一輩子編草鞋,一雙草鞋三分錢,臨死最大的願望能吃上一碗包穀糝糊湯,就是沒吃上,隊長為他蓋棺,說:「別變成餓死鬼。」塞在他懷裡的,仍是一顆熟紅苕。全村鎮沒有一個胖子,人人脖子細長,一開會,大場子上黑乎乎一片,都是清一色的土皂衣褲。就在這一群人里誰能想到有那麼多的能人呢:寬仁善制木。本旺能泥塑。東街李家兄弟精通胡琴,夜夜在門前的榆樹下拉奏。中街的冬生愛唱秦腔,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老婆都跟人去討飯了,他仍在屋裡唱,唱著旦角。五林叔一下雨就讓我們一夥孩子給他剝玉米棒子或推石磨,他然後盤腳搭手坐在那裡說《封神演義》,有人對照了書本,竟和書本上一字不差。生平在偷偷地讀《易經》,他最後成了陰陽先生。百慶學繪畫,拿鍋黑當墨,在牆上可以畫出二十四孝圖。劉新春整理鼓譜。劉烈有土木設計上的本事,率領八個弟子修建了幾乎全縣所有的重要建築。西街的韓姓和東街的賈姓是棣花街上的大族,韓述績和賈毛順的文墨最深,毛筆字寫得寬博溫潤,包攬了全村鎮門樓上的題匾。每年從臘月三十至正月十五,棣花街都是唱大戲和鬧社火,演員的補貼是每人每次三斤熱紅苕,戲和社火去縣上會演,總能拿了頭名獎牌。以至於外地來鎮上工作的幹部,來時有人叮嚀:到棣花街了千萬不能隨便說文寫字。再是我離開了故鄉生活在了西安,以寫作出了名,故鄉人並不以為然,甚至有人在棣花街上說起了我,回應的是:像他那樣的,這裡能拉一車!

就在這樣的故鄉,我生活了十九年。我在祠堂改作的教室里認得了字。我一直是病包,卻從來沒進過醫院,不是喝薑湯捂汗,就是拔火罐或用瓷片割破眉心放血,久久不能治癒的病那都是「撞了鬼」,就請神作法。我學會了各種農活,學會了秦腔和寫對聯、銘錦。我是個農民,善良本分,又自私好強,能出大力,有了苦不對人說。我感激著故鄉的水土,它使我如蘆葦叢里的螢火蟲,夜裡自帶了一盞小燈,如滿山遍野的棠棣花,鮮艷的顏色是自染的。但是,我又恨故鄉,故鄉的貧困使我的身體始終沒有長開,紅苕吃壞了我的胃。我終於在偶爾的機遇中離開了故鄉,那曾經在棣花街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記得我背著被褥坐在去省城的汽車上,經過秦嶺時停車小便,我說:我把農民皮剝了!可後來,做起城裡人了,我才發現,我的本性依舊是農民,如烏雞一樣,那是烏在了骨頭上的。我必須逢年過節就回故鄉,去參加老親世故的壽辰、婚嫁、喪葬,行門戶,吃宴席,我一進村鎮的街道,村鎮人並不看重我是個作家,只是說:賈家老四的兒子回來了!我得趕緊上前遞紙煙。我城裡小屋在相當長的年月里都是故鄉在省城的辦事處,我備了一大摞粗瓷海碗,幾張鋼絲床,小屋裡一來人肯定要吃撈麵,腥油拌的辣子,大疙瘩蒜,喝酒就划拳,惹得同樓道的人家怒目而視。所以,棣花街上發生了任何事,比如誰得了孫子,是順生還是橫生,誰又死了,埋完人後的飯是上了一道肉還是兩道肉,誰家的媳婦不會過日子,誰家兄弟分家為一個筐籃成了仇人,我全知道。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九年的十年里,故鄉的消息總是讓我振奮,土地承包了,風調雨順了,糧食夠吃了,來人總是給我帶新碾出的米,各種煮鍋的豆子,甚至是半扇子豬肉,他們要評價公園裡的花木比他們院子里的花木好看,要進戲園子,要我給他們寫中堂對聯,我還笑著說:棣花街人到底還高貴!那些年是鄉親們最快活的歲月,他們在重新分來的土地上精心務弄,冬天的月夜下,常常還有人在地里忙活,田堰上放著旱煙匣子和收音機,收音機里聲嘶力竭地吼秦腔。我一回去,不是這一家開始蓋新房,就是另一家為兒子結婚做傢具,或者老年人又在曬他們做好的那些將來要穿的壽衣壽鞋了。農民一生三大事就是給孩子辦結婚,為老人送終,再造一座房子,這些他們都體體面面地進行著,他們很舒心,都把鄧小平的像貼在牆上,給他上香和磕頭。我的那些昔日一塊套過牛,砍過柴,偷過紅苕蘿蔔和豌豆的夥伴會坐滿我家舊院子,我們抽紙煙,喝燒酒,唱秦腔,全暈了頭,相互稱「哥哥」,棣花街人把「哥哥(ɡē)」發音為「歌歌(ɡuǒ)」,熱鬧得像一窩鳥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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