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州初錄(33)

一條白浪街,成為三省邊街,三省的省長他們沒有見過,三縣的縣長也從未到過這裡,但他們各自不僅熟知本省,更熟知別省。街上有三份報紙,流傳閱讀,一家報上登了不正之風的罪惡,秦人罵「瞎」,楚人罵「操蛋」,豫人罵「狗球」;一家報上刊了振興新聞,秦人說「燎」,楚人叫「美」,豫人喊「中」。山高皇帝遠,報紙卻使他們離政策近。只是可惜他們很少有戲看,陝西人首先搭起戲班子,湖北人也參加,河南人也參加,演秦腔,演豫劇,演漢調。條件差,一把二胡演過《血淚仇》,廣告色塗臉演過《梁秋燕》,以豆腐包披肩演過《智取威虎山》,越鬧越大,《於無聲處》的現代戲也演,《春草闖堂》的古典戲也演。那戲台就在白浪河邊,看的人山人海。一時間,演員成了這裡頭面人物,每每過年,這裡興送對聯,大家聯合給演員家送對聯,送的人莊重,被送的人更珍貴,對聯就一直保存一年,完好無損。那戲台兩邊的對聯,字字斗般大小,先是以紅紙貼成,後就以紅漆直接在門框上書寫,一邊是:「丹江有船三日過五縣」,一邊是「白浪無波一石踏三省」,橫額是「天時地利人和」。鎮柞的山古時有個標準: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於是便有了西嶽之險,峨嵋之秀,匡廬幽深,黃山峻偉;人皆以愛山之奇而滿足心境,山皆以足人所欲而遂得其名。可見愛山者其實愛己,名山者並非山之實際也。鎮安柞水一帶的山,縱橫千里,高聳入雲,卻從未被天下知曉;究其原因,似乎所有名山的特點無不包括,但卻不能準確地有一個兩個詞兒的結論。面對著它們,你印象到的,感覺到的,山就是山,你就是你,物我不能歸一,只能說:哦,瞧這山啊,這山多像山啊!

鎮柞的山,正是特點太多了而失去了特點可憐不能出名,也正是不能出名而可敬地保持了山的實質和內容。

有人說:天下的山都跑到這兒來了。這話應該是正確的,整個鎮安柞水的版圖,自有半水半田九分山之說,高大是少見的,布局又都突如其來,沒有鋪設,也沒有枝蔓,方圓幾十里一個大山嶺接著一個大山嶺。溝壑顯得少,卻顯得深,迷離叵測的曲折並不突出,但長得要命,空氣陰沉如經過了高度的壓縮。道路常是從山下往山上盤旋,拐一個彎,拐一個彎,再拐一個彎,路面隨著拐彎而左高右低,右高左低,車似乎不是在行路,而是在軋一條斜仄不平的鋼板。一個彎與一個彎垂直線只有十米左右,彎路卻至少二里,常常四個輪子的倒沒有一頭羊爬山快。好不容易到了山頂,山的峰巒如海的波濤,無窮無盡,只說此處離太陽近了,卻紅紅的太陽照著,不覺其熱。

一山來了一山迎,百里都無半里平;宜是老禪遙指處,只堪圖畫不堪行。

這是唐代賈島路過這裡寫下的詩句。於是你想像任何雄鷹在這裡也會折翅,任何颶風在這裡也會消聲,真正的過往英雄,只能是兩個球形的太陽和月亮。當然,高山之頂有高山之頂的好處,蛇是用不著害怕了,任何一處草叢裡都可以去躺去卧,也不見那泥葫蘆一樣的野蜂巢欲墜不墜地掛在石嘴上,花開得極少,鳥也沒有,但蹲下拉一次大便吧,蒼蠅卻倏忽飛來,令你思考著一個哲理:美好的東西或許有或許沒有,但醜惡的東西卻絕對得分布均勻。

開始下山了,車速快得像飛行,旅客的心嗡地常要空懸在腔內,幾乎要昏眩過去。你閉上眼睛,聽見的不再是汽車的哼哼,只有氣的發泄,風的呼響,遐想著古時飛天的境界。峽谷越來越深,越深越窄,崖石上是一層厚厚的綠苔,一摟粗兩摟粗的老樹上也銹著綠的苔毛,太陽在頭頂上空的峽間,也似乎變成一個怯怯的綠的刺蝟了。汗老是出不來,皮膚上潮潮的,憋得難受。你懷疑這是要到山的腹地里,那裡或許就是民間說的陰曹地府。

百思不解的是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有多高,人就居住的有多高。那一家一戶間或就在一片樹林子里,遠遠已經看見,越近去卻越不能覓尋;或許山岩下又有了住房,遠處一點不能發覺,猛地轉過岩頭,幾乎是三步五步的距離,房舍就兀然出現,思想不來那磚瓦是如何一頁一塊搬上去的。瀑布隨時都可以看見,有的闊大,從整個石樑上滾下,白的主色上紫煙瀰漫,氣浪轟動著幽深的峽谷,三四里外臉上就有了潮潮的水沫的感覺。有的極高極高,流下來,已經不能垂直,薄薄的化為一帶,如紗一樣飄逸。有的則柔得只能從石壁上沫沫的滑下,遠處看並不均勻,倒像是溜下的牛奶,或者乾脆是一溜兒肥皂泡沫。河谷里,水從來不見有一里長的碧青,因為河床是石的,坑窪不平,且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三間屋大的,一間屋大的,水緣石而成輪狀、扇狀、窩狀,翻一色白花。這種白賦予了河石,遇著天旱少水季節,一河石頭白得像紙糊一般,疑心是山的遺骨,白光光地將一座山與一座山的綠分開。小型水電站就應運而生,常有那半山一塊平地,地中湧出一巨泉,久澇不濫,久旱不涸,只稍稍將泉水引流到一個坎下,一座小電站就輕而易舉形成了。那住得再高的人家,用不著到山下的河裡去挑水,只消在門前砍一株竹子,打通關節,從後牆孔里直插到屋後石縫裡的小泉里,水就會一直流進鍋來,不用了,也只稍斜一下竹竿便罷,方便倒勝過城裡的自來水龍頭,且少了那許多漂白粉,冬暖夏涼,生喝甘甜,從不壞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