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州初錄(32)

河南人則以能幹聞名,他們勤苦而不戀家,強悍卻又狡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人小孩沒有不會水性的,每三日五日,結夥成群,背了七八個汽車內胎逆江而上,在五十里,六十里的地方去買柴買油桐籽。柴是一分錢二斤、油桐籽是四角錢一斤。收齊了,就在江邊啃了乾糧,喝了生水。憋足力氣吹圓內胎,便扎柴排順江漂下。一整天里,柴排上就是他們的家,丈夫坐在排頭,妻子坐在排尾,孩子坐在中間。夏天裡江水暴溢,大浪滔滔,那柴排可接連三個、四個,一家幾口全只穿短褲,一身紫銅色的顏色,在陽光下閃亮,柴排忽上忽下,好一個氣派!到了春天,江水平緩,過姚家灣,梁家灣,馬家堡,界牌灘,看兩岸靜峰峭峭,賞山峰林木森森,江心的浪花雪白,崖下的深潭黝黑。遇見淺灘,就跳下水去連推帶拉,排下湍流,又手忙腳亂,偶爾排撞在礁石上,將孩子彈落水中,父母並不驚慌,排依然在走,孩子眨眼間冒出水來,又跳上排。到了最平穩之處,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一家人就仰躺排上,看天上水紋一樣的雲,看地下雲紋一樣的水,醒悟雲和水是一個東西,只是一個有鳥一個有魚而區別天和地了。每到一灣,灣里都有人家,江邊有洗衣的女人,免不了評頭論足,唱起野蠻而優美的歌子,惹得江邊女子擲石大罵,他們倒樂得快活,從懷裡掏出酒來,大聲猜拳,有喝到六成七成,自覺高級幹部的轎車也未比柴排平穩,自覺天上神仙也未比他們自在。每到一個大灣的渡口,那裡總停有渡船,無人過渡,船公在那裡翻衣捉虱,就喊一聲:「別讓一個溜掉!」滿江笑聲。月到江心,柴排靠岸,連夜去荊紫關拍賣了,柴是一斤二分,油桐籽五角一斤;三天辛苦,掙得一大把票子,酒也有了,肉也有了,過一個時期「吃飽了,喝漲了」的富豪日子。一等家裡又空了,就又逆江進山。他們的口福永遠不能受損,他們的力氣也是永遠使用不竭。精打細算與他們無緣,錢來得快去得快,大起大落的性格使他們的生活大喜大悲。

陝西人,固有的風格使他們永遠處於一種中不溜的地位。勤勞是他們的本分,保守是他們的性格。拙於口才,做生意總是虧本,出遠門不習慣,只有小打小鬧。對於河南、湖北人的大吃大喝,他們並不饞眼,看見河南、湖北人的大苦大累反倒相譏。他們是真正的安分農民,長年在土坷垃里勞作。土地包產到戶後,地里的活一旦做完,油鹽醬醋的零花錢來源就靠打些麻繩了。走進每一家,門道里都安有擰繩車子,婆娘們盤腳而坐,一手搖車把,一手加草,一抖一抖的,車輪轉得是一個虛的圓團,車軸桿的單股草繩就發瘋似的腫大。再就是男子們在院子里開始合繩:十股八股單繩拉直,兩邊一起上勁,長繩就抖得眼花繚亂,白天里,日光在上邊跳,夜晚里,月光在上邊碎,然後四股合一條,如長蛇一樣扔滿了一地。一條繩交給國家收購站,錢是賺不了幾分,但他們個個心寬體胖,又年高壽長。河南人、湖北人請教養身之道,回答是:不研究行情,夜裡睡得香,心便寬;不心重賺錢;茶飯不好,卻吃得及時,便自然體胖。河南、湖北人自然看不上這養身之道,但卻極願意與陝西人相處,因為他們極其厚道,街前街後的樹多是他們栽植,道路多是他們修鋪,他們注意文化,晚輩里多有高中畢業,能畫中堂上的老虎,能寫門框上的對聯,清夜月下,悠悠有吹簫彈琴的,又是陝西人氏,「寧叫人虧我,不叫我虧人」,因而多少年來,公安人員的摩托車始終未在陝西人家的門前停過。

三省人如此不同,但卻和諧地統一在這條街上。地域的限制,使他們不可能分裂仇恨,他們各自保持著本省的尊嚴,但團結友愛卻是他們共同的追求。街中的一條溪水,利用起來,在街東頭修起閘門,水分三股,三股水打起三個水輪,一是湖北人用來帶動壓面機,一是河南人用來帶動軋花機,一是陝西人用來帶動磨面機。每到夏天傍晚,當街那棵垂柳下就安起一張小桌打撲克,一張桌坐了三省,代表各是兩人,輪換交替,圍著觀看的卻是三省的老老少少,當然有輸有贏,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月月有節,正月十五,二月初二,五月端午,八月中秋,再是臘月初八,大年三十,陝西商店給所有人供應雞蛋,湖北商店給所有人供應白糖,河南就又是粉條,又是煙酒。票證在這裡無用,後門在這裡失去環境。即使在「文化革命」中,各省槍聲炮聲一片,這條街上風平浪靜;陝西境內一亂,陝西人就跑到湖北境內,湖北境內一亂,湖北人就跑到河南境內。他們各是各的避風港,各是各的保護人。各家婦女,最拿手的是各省的烹調,但又能做得兩省的飯菜。孩子們地道的是本省語言,卻又能精通兩省的方言土語。任何一家蓋房子,所有人都來「送菜」,送菜者,並不僅僅送菜,有肉的拿肉,有酒的提酒,來者對於主人都是幫工,主人對於幫工都待如至客;一間新房便將三省人扭和在一起了。一家姑娘出嫁,三省人來送「湯」,一家兒子結婚,新娘子三省沿家磕頭作拜。街中有一家陝西人,姓荊,六十三歲,長身長臉,女兒八個,八個女兒三個嫁河南,三個嫁湖北,兩人留陝西,人稱「三省總督」。老荊五十八歲開始過壽日,壽日時女兒、女婿都來,一家人南腔北調語音不同,酸辣咸甜口味有別,一家熱鬧,三省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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