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州初錄(30)

男主人從廚房提來滾水,桶口落得低低地倒在大環鍋里。我的朋友提一桶冷水,放在鍋里轉了幾轉,伸手在水裡一蘸,一抽,口裡吸溜著,在試燙水哩。終於,燙水正到溫度,一聲喊,小夥子們提豬的四條腿,男主人提豬的尾巴,我的朋友抓住豬嘴上的葛繩,將豬慢慢放在燙水裡壓著,轉著,翻來倒去。燙好了,一齊動手,用浮石將豬毛「嗤嚕,嗤嚕」颳去,用鐵鉤將豬掛在架上。我的朋友就取了捅條,在豬交襠上捅了,然後嘴搭近去猛吹,一邊吹,一邊用棒槌敲著豬身,眼見得豬渾身脹起來了。然後用木塞塞了窟窿口,用一勺熱水灑了,用刀子颳了,刀又叼在嘴裡,拔掉木塞,捉住豬耳朵,照脖項肉縫裡用手轉割一圈,人轉到豬背後,雙手一用勁,「咔嚓」一聲,豬頭提在手裡了。現在,開膛破肚,取出尿泡,旁邊的孩子們一把奪過去,倒了尿,便吹成了大氣球。取出大腸,小腸,心肺,肚子,肝子,幾個人就忙著摘油,翻肚,洗腸了。一陣忙亂,我的朋友取過砍刀,割掉脖項,割掉尾巴,那尾巴偏要夾在豬的嘴裡,就扳過豬一隻後腿,令一個小伙扳住另一隻後腿,刀子咔嚓咔嚓從上到下分去,這便是「分邊子」了。圍看的人頭都湊了過來看膘色,有人把手指放在當腰子眼——第七個胛骨地方——量量,叫道:「嗬!二指!」一個婆娘,也伸過手來量,說:「咦,還不止哩!三指啊!」有人便將她撥開,斥道:「去,女三(指)男二(指)哩,你那指頭算指頭?」

當人們在嘁嘁咻咻看膘色,估價時,男主人和我的朋友、隊幹部蹲在井邊均價啦。隊幹部說:「兩股子!怎麼樣?」男主人說:「行,就這,正好!」隊幹部就往過一跳,朝眾人喊:「兩股子!」小夥子們都愣了,不知什麼意思,老年人則面面相覷:「喲!一大一小!?」「啊!是一元一角?」「太貴了吧?」「行,行,這是行市價。」我的朋友腿一叉,正經八百地說:「誰來?打!」一時熱鬧了,這個要「給我打一弔!」那個要「給我割一刀子!」想吃肥膘的要「槽頭」;想包餃子的要「勾把子」。還有些奸能人,手總不離腰子眼,喊;從這裡!從這裡!三下五除二,一個豬賣完了,女主人說:「咳,弄得啥嗎,都沒給自家留。」男主人凶道:「去!有你說的啥?」我的朋友哈哈大笑:「怎麼沒留,頭水,下水(肚裡貨),里三,外三。就夠你老兩口子!」女主人經不住逗,也便笑了。

這一頓飯,自然在這家吃,我也便被好客的主人留下了。吃罷飯,又去另一家殺了豬,當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嚴了。但是,姑娘沒有在家。「人呢?」他說,臉上有了怒色,回過頭來,卻對我笑笑,「怕到后街菊香家去了。」 說起菊香,他就又興趣了,說是菊香的娘年輕時是個破鞋,菊香爹打過幾頓,如今菊香爹死了,她娘做了老寡婦,但自己的兒媳婦也有些不乾不淨的,菊香娘就很傷心,又不敢向兒子說明,常把他家女兒叫去說惶。「咳,這就叫報應!前檐水不往後檐流,她活該了!」

又坐了一個時辰,姑娘還沒有回來,他就說天黑了,要去叫她。但去了不久,就急火火回來,對我說:「他娘的,實在不像話!現在的年輕人……」我問清了,才知他路過大場,那麥秸草堆後有兩個人影在悄悄說話,他聽不清是誰的聲,但肯定是一男一女。「走,你幫我捉這不要臉的東西去!叫他們知道知道羞恥!」 我說現在的年輕人不能和過去相比,人家或許在談戀愛,管那些事幹啥呢?他說:「我是治保委員啊!我能不管?」 他拉我出門,讓我站在這邊小路口上,便獨自貓腰從大場那邊走去,突然罵道:「狗日的,羞了你先人了!」那兩個人影極快跑走了,一個從麥地里過去,一個朝這邊小路跑來。我認清了,原來竟是他家的姑娘!我一縮身蹴在路下渠里,讓她跑了過去。我的朋友過來怨我沒有擋住,問看清是什麼樣的,我說看不清,他又只是罵道:「你看這像話不像話?這是誰家的不要臉!」 我們回到院子,姑娘的房子里亮著燈,俊俏俏的身影映在窗紙上,她正在貼窗花。我的朋友問:「回來啦?」「回來啦。」「晚上到誰家去也該早早回來,你知道嗎,大場那邊又出噁心事啦!」

白浪街

丹江流經竹林關,向東南而去,便進入了商南縣境。一百十一里到徐家店,九十里到梳洗樓,五里到月亮灣,再一十八里拐出沿江第四個大灣川到荊紫關,淅川,內鄉,均縣,老河口。汪汪洋洋九百九十里水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船隻是不少的,都窄小窄小,又極少有桅杆豎立,偶爾有的,也從不見有帆扯起來。因為水流湍急,順江而下,只需把舵,不用划槳,便半天一晌,「輕舟已過萬重山」了。假若從龍駒寨到河南西峽,走的是旱路,處處古關驛站,至今那些地方舊名依故,仍是武關,大嶺關,雙石關,馬家驛,林河驛等等。而老河口至龍駒寨,則水灘甚多,險峻而可名的竟達一百三十多處!江邊石崖上,低頭便見纖繩磨出的石渠和縴夫腳踩的石窩;雖然山根石皮上的一座座鎮河神塔都差不多坍了半截,或只留有一堆磚石,那夕陽里依稀可見蒼苕綴滿了那石壁上的「遠源長流」字樣。一條江上,上有一座「平浪宮」在龍駒寨,下有一座「平浪宮」在荊紫關,一樣的純木結構,一樣的雕樑畫棟。破除迷信了,雖然再也看不到船船供養著小白蛇,進「平浪宮」去供香火,三磕六拜,但在弄潮人的心上,龍駒寨、荊紫關是最神聖的地方。那些上了年紀的船公,每每摸弄著五指分開的大腳,就誇說:「想當年,我和你爺從龍駒寨運蒼朮、五子、木耳、漆油到荊紫關,從荊紫關運火紙、黃表、白糖、蘇木到龍駒寨,那是什麼情景!你到過龍駒寨嗎?到過荊紫關嗎?荊紫關到了商州的邊緣,可是繁華地面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