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州初錄(26)

他說,他是二十八那年娶的她。她娘家在後山六十里外的韓河村,自幼長得十分出脫,是韓河一帶的人尖尖,長到二十,說親的擠破了門,但她偏偏愛上了他。他那時就會培養木耳,去韓河幫人傳藝,見的面多了,她看上他人老實,手藝好,一年後就嫁了過來。小兩口相敬相愛,日子雖不富裕,但喝口冷水也是甜的。第二年生了個兒子。到了第三年,公社的原書記和縣農林局幾個領導到這條溝里來,他們就認識了。小兩口十分感激領導能到他們家來,就買了肉,灌了酒招待,沒想那書記看中了他的老婆。以後常常來,說是檢查工作,或是關心社員,來了就吃好的,喝好的。有時他不在,書記來了便不走,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回來老婆向他說了,他倒還訓了老婆一頓,說領導哪會是那種人,人家既然看得上到咱家來,咱就要儘力量當上客招待。但有一天,他去山上犁地,書記又來了,她是端茶水的時候,書記笑淫淫地說:「深山裡還有你這等好的人才!」

「書記,你怎麼說這話!」她說。

「這大來哪兒來的艷福,你看得上大來?」

「書記,你不要……」

書記卻站起來抓住了她的手,接著就抱她的腰,她立即打了一下,掙脫了跳在門口,說:「他爹在山上犁地,他要回來啦!」

書記咽咽唾沫,將五元錢放在桌子上,出來走了。

她趕出來把錢扔在他腳下,轉身就跑,書記卻哈哈笑了,說:「你這娘兒的臉為什麼要那麼好看呢?」

大來回來,聽老婆說了,當下氣得渾身打顫,就要跑下山去找書記。老婆卻將他抱住了:「你這要尋事嗎,人家是書記呀?」「他不能這樣欺負人?!」「你又沒有證據,誰能信你的,還是忍了吧,反正我不會依了他的。」他便忍了。

以後他去山上做活,就讓老婆看見書記要再來,就早早躲開,要麼就兩口一塊到山上去,就是山下逢集趕會,他輕易也不去,或者夫妻一塊去,一塊回。書記果然好長時間沒有得逞,但越是沒有得逞,愈是常來。後來公社在三十里外修水庫,書記就點名讓他們隊派他去當長期民工,他知道後,堅決不去,但以此被扣上破壞農業學大寨的罪名,在公社大會上批判,他只好去了。他走後,書記終於一次把他老婆按在炕上,老婆反抗,搏鬥了一個時辰,漸漸沒了力氣,就被糟蹋了。他從水庫工地回來,到公社去告狀,反被書記說是陷害,他又告到縣上,縣上派人調查,沒有人證物證,也不了了之。書記又以報復誣陷之名,勒令他去水庫工地,然後,十天八天去他家,老婆就如跑賊一樣,又被強姦過兩次。他老婆連夜跑到水庫,找他回來,兩口抱頭痛哭。他幾乎要發瘋了,磨了一天斧頭,想下山去拚命,老婆說:「把他殺了,你還能活嗎?你一死,那我怎麼辦呀,你還是讓我死吧!」他又抱住老婆:「你不能死,你死了,那我怎麼辦呀!」夫妻倆又是大哭。「全怪我這一張臉,全怪我這一張臉害了我,也害了你!」老婆說。他突然想出一個辦法來,但他不敢說出,更不敢說給老婆。一個人在山上轉了半天,最後還是回來,在衣服上塗了好多漆,要老婆用汽油給他洗洗。老婆端著汽油盆子正洗著,他從後邊劃著了火柴,丟了進去,火立即騰起來,冷不防將她的臉燒壞了。她尖叫一聲,昏倒在地,他抱起來大哭:「我怎麼干出這事?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啊!」老婆醒過來,流著眼淚,卻安慰他:「這樣好,就這樣!」

果然,書記從此就再也不來了。

他們夫妻的日子安靜了,他永遠屬於她,她也永遠屬於他。

也從此,他們再也不肯到那叫人傷心落淚的公社大院去了。

雞叫四遍的時候,我們睡下了。我合著眼睛,聽見門外的梢樹林里起著濤聲,門前的小溪在嘩啦嘩啦響,不知在什麼時候,就睡著了。我夢見就在這間屋子裡,大來和他的女人正忙著將一堆堆耳棒抱在門前土場上,架起人字架,點上木耳菌種,眨眼,那木耳就生出了黑點兒,又立即大起來,如人的耳朵,又大成一朵朵黑色的花。我也幫他們開始採摘,采了一筐,又采了一筐,三人就到了山下,在供銷社賣了好多錢。突然有了鑼鼓聲,他們倆又坐在了冒尖戶授獎大會上,新書記給他們戴花,大來眼睛小小的,一副憨相,窘得手腳沒處放。那老婆卻大方極了,嫌大來不自然,就在桌下踩大來的腳。沒想台下的人全看見了,就一齊哈哈地笑。那老婆也滿臉通紅,紅潤光潔。人都在說:「這大來有這麼俊樣的老婆!」 「瞧人家的眉眼兒喲!」 棣花無論如何我是該寫寫棣花這個地方了。商州的人,或許是常出門的,或許一輩子沒有走出過門前的大山,但是,棣花卻是知道的。棣花之所以出名,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文人界的,都知道那裡出過商州惟一的舉人韓玄子,韓玄子當年文才如何,現無據可查,但舉人的第八代子孫仍還健在,民國初年就以畫虎聞名全州,至今各縣一些老戶人家,中堂之上都掛有他的作品,或立於莽林咆哮,或卧於石下眈眈。現因手顫不能作畫,民間卻流傳當年作虎時,先要鋪好宣紙,蘸好筆墨,便蒙頭大睡,一覺醒來,將筆在口中抹著,突然臉色大變,兇惡異常,猛撲上去,刷刷刷刷來,眨眼便在紙上跳出一隻獸中王來。拳腳行的,卻都知道那裡出過一個厲害角色,身不高四尺,頭小,手小,腳小,卻應了「小五全」之相術,自幼習得少林武功。他的徒弟各縣都有,便流傳著他神乎其神的舉動,說是他從不關門,從不被賊偷,冬夏以坐為睡。有一年兩個人不服他,趁他在河邊沙地里午休,一齊撲上,一人壓頭,一人以手扣住肛門,想扼翻在地,他醒來只一弓,跳了起來,將一人撞出一丈二遠,當場折了一根肋骨,將一人的手夾在肛門,弓腰在沙地上走了一圈,猛一放鬆,那人後退三步跌倒,中指已夾得沒了皮肉。所以,懂得這行的人,不管走多麼遠,若和人鬥打,只要說聲:「我怕了你小子,老子是棣花出來的!」對手就再也不敢動彈了。一個大畫筆,一個硬拳腳為世人皆知,但那些小商小販知道棣花的,倒是棣花的集市。棣花的集市與別處的不同,每七天一次,早晨七點鐘人便涌集,一直到晚上十點人群不散。中午太陽端的時辰,達到高潮,那人如要把棣花街擠破一般。西至商縣的孝義,夜村,白楊店,沙河子,北上許家莊,油坊溝,苗溝,南到兩岔河,謝溝,巫山眉,東到茶坊,兩嶺,雙堡子,百十里方圓,人物,貨物,都集中到這裡買賣交易,所以棣花的好多人家都開有飯店,旅館,甚至有的人家在大路畔竟連修三個廁所。也有的三家、四家合作,在棣花街前的河面上架起木橋,過橋者一次二分,一天可收入上百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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