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州初錄(25)

我才聽出他說的雄鬼,原來是指著一個什麼人了。

「我一見著那雄鬼,黑血就翻,每次路過那大院門口,頭就要轉過去。就在他滾蛋後,我也不想到那個地方去。今日公社派人來一定要我去,去就去,現在是堂堂正正的人了!剛才開會時,我就在想,我老婆今夜和我要是一塊去,就好了。」 他時時不忘了老婆。我說:「後來不是召開全公社大會,要讓你們坐檯子戴花嗎?」他在前邊嘿嘿地笑起來。

「哎呀,你真是對老婆好!」我說。

「要過日子嘛。咱上無父母,左右無親戚四鄰,還有什麼親人呢?」

雞叫兩遍的時候,我們到了他的家,溝雖然不大,但卻很深,還在山上,就瞧見溝底有一處亮光,大來笑著說:「那兒就是,她還在等著我哩。」

我們順著一片矮梢林子中的小路走下去,那溝底是一道小溪,水輕輕抖著,碎著一溪星的銀光,從溪上一架用原木捆成的小橋過去,就是他的家了。門掩著,一推開,堂屋和卧房的界牆上有一個小洞窗兒,一盞老式鐵座油燈放在那裡,燈光就一半照在炕上,一半照在中堂,進門時風把燈光吹得一忽閃,中堂的牆上就迷迷離離地悠動。滿屋的箱櫃、瓮罐,當頭是三個大極了的包穀棒捆。兩個孩子已經睡著了,他的老婆卻沒有在。果然沖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漿水菜味。

「菊娃——!」大來站在門口,朝溪下的方向喊。黑暗裡一聲:「來了!」就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人背了一捆木棒慢慢走上來,在門前咚的放了,說:「怎麼開到現在?那個地方你真還能呆住?!」

「咱現在怎麼不能呆了?後來還要在全公社大會台上坐呢,書記說一定要你去!誰叫你去那兒背耳棒的,我瞅空就背回來了!」 「我坐著沒事。瞧,你倒心疼起我了,這耳棒不拿回來,明日拿什麼搭架呀?鍋里有攪團呢。」 她啪啪地拍著身上的土,大來告訴我這木棒就是培育木耳用的,那老婆突然才發現了我,銳聲叫道:「來客了?」 「是城裡一個同志,晚上來家睡的。」大來說。「你這死鬼!怎麼就不言不語了?!你們快坐著,我重新做些飯去。」

她招呼我在屋裡坐了,站在門口,和大來商量起給我做什麼好飯。我瞧見她背影是那麼修長,削削的肩,蓬鬆光亮的頭髮,心裡不覺叫奇:深山野溝里竟有這麼娟好的女人!這憨大來竟會守著這麼一個老婆,怪不得那麼愛她。可她怎麼就也能愛著大來?我趕忙說:什麼飯也不要做,要吃,就吃攪團。她就說那使不得的,怎麼端得出手?我一再強調,說我在城裡白米白面吃多了,吃攪團正好調調口味,她才不執拗了,走進來喜歡地說:「那好吧,明日給你改善生活。」 燈光下,她那張臉卻使我大吃一驚:滿臉的疤點,一隻眼往下斜著,因為下巴上的疤將皮肉拉得很緊,嘴微微向左抽。那牙卻是白而整齊,但也更襯得臉難看了。我真遺憾這女人怎麼配有這麼一張臉!看那樣子,這是後天造成的,我想問一聲,又怕傷了她的心,便低下頭不語了。她很快抱了柴火就去了廚房,聽得見風箱呼呼啦啦響了。這時候,土炕牆角的喇叭嗚嗚地響起來,有聲音在喊著「大來!」大來爬上炕,對著喇叭對喊著。「到家了嗎?」「到家了。」「到家了就好。」「還有什麼事嗎?」「照顧好客人。」「這你放心。」他跳下炕,說:「書記不放心你,怕夜裡走山路出了事呢!」 我好奇起來,山區的聯繫就是靠這喇叭嗎?他說,這個公社面積在全縣最大,人口卻最少,一切事就都靠這喇叭聯絡的。我們開始吃起攪團來,雖然是包穀面做的,但確實中口,再加上那辣子特別有味,醋又是自己做的,吃起特香。那女人先是陪我們說話,我一直不敢正視她的臉。她也感覺到了,就不自然起來,我忙又說又笑著來掩飾,但她已起身去給我支床,取了一件半新被子,說城裡人最講究被頭,便動手拆了舊被頭,縫上新的。吃罷飯,又燒了熱水,讓我洗了,又一定要大來洗手臉和腳,大來有些不願意,那女人就說:「夜裡你們男人家睡那邊新床,你跑了一天路,臟手臟腳的叫客人聞臭氣呀?!」

接著,就又從櫃里取出一升核桃,一升柿餅,放在新床邊上,說讓砸著仁兒包在柿餅里吃,朝我笑笑,進了卧房,關門吹燈睡下了。我和大來坐在床上,一邊吃著山貨,他就看著我說了:「山裡人家,你不笑話吧?」 「笑話什麼呢?瞧你這人!」我說。「你也看見了,娃子娘,也怪可憐的,走不到人前去。」 他是在指他老婆的臉了,我一時不知怎麼回應,就說:「她是害過什麼病?」 「是我燒的。」 「燒的?」我痛惜不已,「山裡柴火多,不小心就引起火災……」 「不,是故意燒的。」 「?!」 一個男人誰不願意自己的老婆長得漂亮,他卻要故意去破壞她的臉面?他們夫妻在這一帶是有名的恩愛,怎麼能幹出這事?大來臉色暗下來,不說話了,開始合上眼睛抽煙,抬起頭來的時候,眼裡噙著淚水。「我也看出你是好人,我就給你說了吧,我從來不願再提這事,一提起心裡就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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