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州初錄(19)

「你買嗎?」他說。「有三斤重,一定有三斤,說不定有三斤三兩;一元五?」

我明白他的職業了。在商州的每一條河岸上,都有一些這樣的人:他們從河裡抓魚捉鱉,然後出售給穿四個兜的幹部,或者守在公路邊,等著從縣上,地區,省城過往的司機、乘客。他一定看出我是幹部模樣的人了。

「一元,買了吧?」他又在說。

我說我不買。卻問他家住在哪裡,今年多大了,家裡有什麼人,一天能捉到多少鱉。他張著嘴看著我,一時怕是感覺到了自己的醜陋,什麼也沒有說,將鱉放在腳下踏著,用雙股叉尖在鱉後蓋軟骨處扎一個洞,用柳枝拴了,吊在叉桿上轉身而去。

第二天,我又在河邊看見這個醜陋的人了,他還站在那塊石頭上,又將一個酒瓶丟進河水中,然後就去扎鱉,他的運氣似乎要比昨天好得多,竟捉住了三隻鱉,還有一隻拳頭般大的,已經要拴柳枝了,看了看,隨手卻向河裡擲去。他好大的力氣,那小鱉竟一下子擲過河面,在那邊的淺水裡砸出一片水花。

第三天,他照樣又在那裡捉鱉,後來又跳下水去,在河堤下的石排根摸魚,一連收穫了五條鯰魚,甩在岸上。再摸時,竟抓住一條菜花小蛇,嚇得大呼小叫,已經爬到河岸上了還哇哇不停。「好危險啊!」我跑過去,渾身也嚇得直哆嗦。「這水裡怎麼會有蛇呢?以前全沒有這種事!它會咬死人哩!」 「這行當真不好受。」 「那麼,」他就又張著口望著我,「你要這魚嗎?你不要鱉,這魚好吃哩,五條,一元錢,行嗎?」

不知怎麼,我竟把這魚買下了。我明明白白知道這魚我是不會吃的,因為我的房東對我說過他們最聞不慣那魚腥味兒,他們的鍋會讓我煎魚嗎?何況我又不會做。但我卻掏出一元錢把這魚買下了。

他很是感激,好像這一元錢不是他以魚賣得的價錢,而是我施惠他的。他話多起來,說這河裡魚鱉很多,他們以前全是捉魚鱉去玩,那鯰魚最難捉,必須用中指去夾,要不就一下子溜脫,別小看那一斤重的魚,在水裡的力氣不比一個小狗好對付。又說鱉是有窩的,發現窩了,一叉下去,就能扎住。中午太陽好的時候,鱉就爬出河來曬蓋,要打翻它,要不那龜頭出來,會咬住人不放,如何打也不肯鬆口,必須等到天上打響雷,或者用刀剁下那頭來。他又說,後來城裡的人喜歡吃這些亂七八糟東西,他們就有了掙錢的門路。

「我們忘不了城裡人的好處!是他們捨得錢,才使我們能有零花錢了。」

我說,話可不能這樣說,應該是你們養活了城裡人。不是你們這麼下苦,城裡人哪兒能吃到這些鮮物兒?他不同意我的觀點,和我爭辯起來,末了就笑了:「城裡人什麼都吃!是不是死貓死狗地吃多了,口臭了,每天早上才刷牙呀?」我哈哈笑了。

「真有趣!」我說,「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了。你看著老吧,其實是三十三,七月十六日才過生日。」

「孩子幾歲了?」 「我還沒結婚呢。」

沒結婚?我不敢再問了。因為在山地,三十多歲的人沒有結婚,是一件十分不體面的事,如同有了天大的短處,一般忌諱讓人提起的。

「其實,媳婦是在丈人家長著呢。你說怪不,我們村的媳婦,有的在一條巷子里,有的在幾百里的地方,婚姻是天生一定的,這我是信了!」

「你的那位對象住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我想她很快就給我來信了。」

我不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再問時,他掉頭走了。走到那個石頭上,就從懷裡掏出一個酒瓶,看了看,輕輕丟進河水中去了。「你怎麼把酒瓶丟在河裡?」我大聲問道。「它不會摔破的。」 「裡邊有酒嗎?」 「沒有。」 「你丟那幹啥?」 「給媳婦的……」 「給媳婦?」我嘎地笑了,「給王八媳婦?」

他突然面對著我,怒目而視,那一張醜陋的臉異常兇惡。我立即意識到自己的過錯,使他感到了自尊心的傷害吧?「你才娶王八媳婦!我那媳婦說不定還是城裡人哩!」

他恨恨地說著,轉身回去了。

我終於明白到這是怎麼一類的人物了。在商州,娶媳婦是艱難的,因為彩禮重,一般人往往省吃儉用上十年來積攢錢的,而這個捉鱉者,靠這種手藝能賺得幾個錢呢?又長得那麼難看,三十三歲自然是娶不上媳婦了。但他畢竟是人,是個精力充沛的男人,性慾的求而不得將他變得越發醜陋,性格越發古怪了。

但是,到了第四天,他突然見了我,還是笑著打招呼,還讓同他一塊來的三個孩子向我問好。

「你到上邊那大石崖下去過嗎?」他說。

「沒有。」 「那裡水好深,魚才多哩。你要陪我去,我一定送你幾條魚。」

我隨他往上走。河灘上,走一段,一個大水池,水是從河底和北邊山底浸流彙集的,水很深,下面是綠藻,使整個池子如硫化銅一樣。走到大石崖下,水黑油油的,看不見底,人一走近卻便倒出影來。他讓我和三個孩子從下邊不停地往河裡丟石頭,一邊丟,一邊往上走,說是這樣就把游魚趕到那深潭去。三個孩子丟了一陣,便亂丟起來,他大聲罵娘,再就揪住一個,摔在沙灘上,喝令他滾遠!那孩子害怕了,不敢言語,卻不走。於是,他吼道:「還亂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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