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州初錄(15)

我們這裡有兵種哩!」

「兵種?」 「你看見最上頭的那個門樓嗎?」一個人用嘴努著,「那是孫家二爺,七個兒子,都當過兵,到了孫子輩,又當了三個。」

我有些吃驚:這孫家人口好旺,出了這麼多軍人?!「那河下的寧家,不是也出過個兵嗎?」

「他算什麼兵?看管了幾年犯人!回來還是個農民,連媳婦都丟了。」

這些人說起來,興趣倒來了,似乎談論別人的不幸和愚蠢,最能開心。我便也從中知道了這復退軍人家底是全村最薄的。孫家有個叔父在大隊當領導,那幾年招兵,孫家每年要走一個,三四年回來,就都安排了,有在縣飲食公司的,木材檢查站的,交通局的,汽車隊的……都發了財,日子過得人模狗樣的。這姓寧的老漢看得眼紅,就糶了五斗包穀,給孫家那個叔父送禮,好歹讓兒子當了兵。這兒子未穿軍衣前,在隊里燒炭場,終日人比炭黑,長到二十七,媳婦找不下,剛一換上軍衣,就有三個媒人來提親,結果選中了一門,三下五除二,見面,看家,訂了百年相好。臨到部隊前一天,丈人、丈母和那寶貝女子來家送行,吃了喝了,臨走拿了三身衣服,五十元錢。沒想到了部隊,三年複員,小伙沒有得了國家的事干,那女的便鬧著又退了婚。寧家父母一口氣窩在肚裡,氣最軟,氣又最硬,積成癌症,不上一年就都眼睛不合地去了。

「現在再沒有個提親的?」我問。「給他認門豬親!他被八指腳迷住了,不三不四的,誰家黃花少女肯嫁了他?」 「八指腳?」 「是個人,破鞋,鬼狐狸兒變的,見了男人就走不動啦!」

「放你娘的狗屁!」一句未了,半空里火爆爆罵了一聲。我和那聊閑話的人都嚇呆了,仰頭一看,三丈遠的一家小院里,有一棵桶粗的核桃樹,樹丫上爬著一個女人,一邊用長杆子打磕著核桃,一邊朝這邊罵,我認出正是清早推碾的那女人。「我就罵了你,破鞋!」那男的跳起來,「你害死了我們田家的人,又去勾引人家姓孫的,你怎麼不就去給孫家鋪床暖被?你現在又給寧家騷情,看他姓寧的就敢要了你?!」

那女人氣得嘴臉烏青,摘了青皮核桃朝這邊打來,那男的也從地上撿了石頭瓦片往樹上打,兩廂一時如下了冰雹。我一看大事不好,飛似的跑下村子,直奔復退軍人家。他一聽,便抄了一根扁擔衝出了門,卻在院中,將那扁擔在捶布石上摔斷了,使勁地打自己。我以為他是氣瘋了,他卻哇的一聲哭了個死去活來。

直到這天晚上,復退軍人才一五一十告訴我實情。原來這女人是個寡婦,第一個姓田的丈夫好吃懶做,脾性又特別壞,三天兩頭和她打鬧,她就和孫家一個當兵的暗中好起來。有一年,那當兵的回家探親,她去孫家和那男的說了半宿話。她丈夫後來知道,將她一頓好打,又要剁一個指頭讓吸取教訓,她跪下求饒,那時她人聰明俊俏,正在大隊業餘宣傳隊演戲,說剁了指頭怎麼上台啊,丈夫竟剁了她一個腳指頭。那丈夫也是鬼迷了心,剁了她的,又持刀去尋著那當兵的,也逼著剁了一個腳指頭。結果被抓了牢獄,一個月里,又染了重病,死在牢里。她依然痴情那孫家當兵的,但人家一複員,在縣汽車隊開了車,看中了本單位一個打字員,就把她甩了。從此她聲名掃地,幾年裡再也抬不起了頭。

「村裡人都看不起她了,」復退軍人說,「但她性子硬,從來不服,自田家丈夫一死,田家人要趕她出門,先是孫家勢力大,沒有趕走,後來田孫兩家一氣要趕她出村,她還是不走。她長得嫩面,人又能幹,上炕的剪子下炕的鐮,從不要人幫她。一年四季衣著上收拾得乾乾淨淨,村裡人越是看不慣,她越故意,但我知道她心裡很苦,常常夜裡關了門啼哭。」 「你知道?」我說。復退軍人不言語了。將昨日吃剩下的狗肉又切了一盤,陪我喝起酒來。一杯又一杯,他喝到八成,用拳頭就使勁捶自己的頭,說:「我這兵當的窩囊,我不像個當兵的啊!」

我知道這是醉了,就收了酒肉,各自睡下。到了半夜,後窗上有嘭嘭的敲打聲,我忙叫復退軍人,那響聲卻沒有了。復退軍人聽我說了,「哦」的一聲,說他出去看看,不要我起來,出門又將小房門鎖了。一直有了好長時間,他回來了,一進門就喊我起來,沒頭沒腦地說:「人在事中迷,你給我出出主意!」 「什麼事?」我嚇了一跳,翻身坐起。「她又被人打了!」 「誰?」 「桂枝。」 門推開了,那女人披頭散髮走了進來說,是夜裡田家人又要攆她,不准她再住原丈夫的三間房,孫家人也趁機起鬨,什麼難聽的話都罵了。她和人家吵起來,說只要活著,她就不走,還要剛剛正正在石頭溝住下去。人家要打她,她抄起擀麵杖叫道:「誰動我一根指頭,就叫她像田家那死鬼一個下場!」那幫人也不敢動她,問她有什麼理由賴著?她說:「我要招人!」問招的哪一個?她喊了三聲:「寧有生!」那幫人聽了,又氣又罵,又是冷笑,說姓寧的沒那個膽量,一哄才散了。「同志!」那女人突然在我面前跪下了,鼻涕眼淚一齊流了下來。「我名聲已經倒了,我也不怕你笑話。但我哪兒是壞人?我壞在了什麼地方?我壞就壞在沒有認清孫家那個牲畜,我痴心待他,他卻耍弄了我!痴心兒不是我錯,我還要痴心待人。是我先愛上寧有生的,要說勾引,就算是我勾引,他孤苦一人,被人看不上眼,我知道他的苦處,難道我們就不能熱熱火火成一個家?可他不像個血性男人,總是不敢公開,是我抖出來了,怕人家追問他時他撐不起腰桿,我就來逼他明日去村裡公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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