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州初錄(7)

也就是這莽嶺山脈,兩個縣可恰恰被它截然分開。看山的北面,每條溝里都有水,水流向北;山的南面,每條溝里也是有水,水流向南。水與水的發源地,幾乎都是一個無息的泉眼,泉眼與泉眼,又幾乎僅僅相距幾十里,甚至幾里,但是,流向北去,便作了黃河流域,流向南邊,竟成了長江流域。如今兩縣之間的公路,要繞一個大大的「C」形,從洛南出永豐關,過大荊川,到黑龍口,翻麻街嶺,經商縣沿丹江而下,才到丹鳳。兩縣靠得如此近,兩縣來往又如此遠!但是,也該應了天設地造的古語,出奇地是就在莽嶺主峰左四十里的地方,竟有一條溝接通了兩縣的隔閡。這條溝是那樣的隱蔽,那樣的神秘,至今別的地方的人一無所知,就是洛南、丹鳳的人也理會的寥寥無幾;只是莽嶺兩邊的農民常去走動,但農民走動為著生計,並不想作書以示天下,以至後來漸漸地有人知道了,探險似的來往了,便稱作是商洛的「胡志明小道」。

這條溝沒有路牌,也從無有人丈量,里數由人嘴說,有說六十里的,有說八十里的,但人口是十分地準確:十六家。十六家分兩縣戶口,但丹鳳人住的有洛南的地,洛南人有耕的是丹鳳的田。自古洛南人面黑,丹鳳人臉紅。他們是黑紅黑紅,一種強悍的顏色。從溝南口到溝北口,他們的語言始終吐字一致,但絕對是地地道道的南腔北調。或許山把他們包圍得太厚了,林把他們掩蔽得太嚴了,他們幾乎與外邊世界隔絕了,只是到了「文化革命」中,丹鳳武鬥,一派將一派趕出縣境,從這裡向洛南逃竄,山溝人才見到了一溜帶串的人群,也只有到了「四人幫」粉碎後第二年,這裡才有了電話,從山頂到河畔彎彎斜斜栽了電杆,而電線總是鬆鬆地下墜,站滿無數的鳥兒。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們開始有人訂了報紙,十五天後看著半個月的新聞。溝是太大太大了,路卻是極窄極窄,常要涉水過河。水並不怎麼深。但緊急得厲害,似乎已經不是水了,是一道鐵流,外地人過,即使不被衝倒,也少不了被流沙走石撞傷腿面,踢掉腳指甲。十六戶人家,你幾乎不知他們都是住在哪裡,偶爾轉過山嘴,一個黑石崖縫裡就長出一摟粗的老松來,使你瞠目結舌;老松之後,那突出而空懸的岩石下,突然就有了人家,房頂卻是有前半邊,沒後半邊,那半邊就是石岩,屋地也一半是土,一半是鑿入的石洞。推門進去,屋裡黑陰陰的,或許點著油燈,或許沒有,當屋一個偌大的火坑,劈柴架起,火光紅紅的,人影反映在牆上,忽大忽小,如跳動著鬼的舞蹈。主人一個大字形站在那裡,體格健壯,眼睛生光,牙齒雪白,屋樑掛著的一弔一弔熏肉,不注意就碰著了頭腦,這是他們表示富有的標誌:一年宰殺幾頭肥豬,用煙火香料熏得焦黃,吃一塊,割一塊,春夏秋冬,暈腥不斷。如果進屋就端坐火坑邊,讓煙就吃,讓水就喝,他們便認作是看得起他們的朋友,敬他一尺,回敬一丈,自釀的酒就端上來,雙手捧遞。他們大都不善言辭,一臉憨厚誠實的笑容,問他們什麼,就回答什麼,聲調高極,這是常年喊山的本領。末了最感興趣的是聽縣上的,省上的,乃至國家的、世界的各種各樣消息。可以斷定,城鎮賣老鼠藥的天才的演說家到這裡,一定要大受歡迎。聽到順心處,哈哈大笑,聽到氣憤處,叫娘罵老子;不知不覺,他們就要在火堆里烤熟小碗大的土豆,將皮剝了,塞在你手,食之,乾麵如栗,三口就得喝水,一個便可飽肚。

這十六戶人家,一家離一家一二十里,但算起來,拐彎抹角都是些親戚,誰也知道誰的爺的小名,誰也知道誰的媳婦是哪裡的女兒。生存的需要,使他們結成血緣之網、生活之網。外地人不願在這裡安家,他們卻死也不肯離開這塊熱土,如果翻開各家歷史,他們有的至今還未去過縣城,想像不出縣城的街道是多麼地寬,而走路腳抬得那麼低,有的甚至還未走出過這條溝。娘將身子在土炕上的麥草里一生下,屋裡的門檻上一條繩,就拴住了一個活潑潑的生命。稍稍長大,心性就野了,山上也去,林里也去,爬樹捉雀,鑽水摸魚,如門前的崖上的野鷂子,一出殼就跑了,飛了,闖蕩山的海、林的海了。長大成人,白天就在山坡上種地,夜裡就抱著老婆在火炕上打鼾。地沒有一塊席大的平坦,牛不能轉身,也立不住蹄腳,就是在山路上,每年也要滾死一兩個老牛。河畔里年年刨地,不漲水,那便是要屙金就屙金,要尿銀就尿銀,一暴漲,就一場了了。廣種薄收,是這裡的特點。畝產有收到四百斤的高產,畝產也有收到僅十斤的籽種,但是,他們可以每人平均四十畝地,能收就收,不收作罷,反正他們相信,人的力氣卻是使不盡的,而且又不花錢。那坡坡澗澗,楞楞坎坎,有一土,就種一窩瓜,栽一株苗。即使一切都顆粒不收了,山上有的是賺錢的東西,割荊條,編笆席,砍毛竹,扎掃帚,挖葯,放蜂,燒木炭,育木耳,賣核桃、柿餅、板栗、野桃、酸棗。只要一雙腿好,擔到山溝外的川道鎮上,就有了糧,有了布,有了油鹽調和。柴是出門就有,常常在門前的坡上赤手去扳那樹杈、樹根,腳手四條用上去,將身子憋足了勁,縮成一個疙瘩團塊,似乎隨時要忽地彈射而去,樣子使人看了十分野蠻而又百分的優美。終年的勞累,使他們區別於別處人的是一副雙肩都長出拳頭大的死肉疙瘩,兩隻大手,硬繭如殼,抓棘拔草不用鐮刀,腿肚子上的脈管精露,如盤繞了一堆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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