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州初錄(1)

引言

這本小書是寫商州的。為商州寫書,我一直處在慌恐之中,早在七八年前構思它的時候,就有過這樣那樣的擔心。因為大凡天下流傳的地理之書,多記載的是出名人的名地,人以地傳,地以人傳。而商州從未出現過一個武官驍將,比如霸王,一經《史記》寫出,楚地便誰個不曉?但烏騅馬出自商州黑龍潭裡,雖能「追風逐日」,畢竟是胯下之物、喑啞牲口,便無人知道了。也未有過傾國傾城佳人,米脂有貂蟬,馬嵬死玉環,商州處處只是有著桃花,從沒見到有一年半載的「羞而不發」,也終是於世默默,天下無聞。搜遍全州,可憐得連一座像樣的山也不曾有,雖離西嶽華山最近,但山在關中地面,可望而不可得,有話說:在華山上不慎失足,「要尋屍首,山南商州」,可此等忌諱之事,商州人誰肯提起?截至目前,中央委員會裡是沒有商州人的。三十年代,這一帶出了個打游擊的司令鞏德芳,領著上千人馬,在商州城裡九進八出,威風不減陝北的劉志丹,如今他的部下有在北京幹事的,有在西安省城幹事的,他應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了,可惜偏偏在戰爭中就死了。八十年代以來,姚雪垠先生著的《李自成》風靡於世,那就寫的是闖王在商州的活動,但先生如椽之筆寫盡軍營戰事,著墨商州地方的極少,世人仍是只看熱鬧,哪裡管得地理風情?可賀可喜的是近幾年商州出了一種葡萄甜酒,暢銷全國,商州人以此得意外面世界從此可知商州了,卻酒到外地,少數人一看牌子:「丹江牌」,腦子裡立即浮起東北牡丹江來,何等悲哀之事!而又是多數人喝酒從不看標籤下的地方小字,何況杯酒下肚,醉眼蒙,誰能看清小字,誰看清了又專要記在心裡?我曾經查過商州十八本地方志,本本都有記載:商州者,商鞅封地也。這便是足見商州歷史悠久,並非荒洪蠻夷之地的證據吧!如果和商州人聊起來,他們津津樂道的還是這點,說丹江邊上便有這麼一山,並不高峻,山峁縱橫,正呈現一個「商」字,以此山腳下有一個鎮落,從遠古至今一直叫「商鎮」不改。還說,在明、清,延至民國初年,通往八百里秦川有四大關隘,北是金鎖關,東是潼關,西是大散關,南是武關;武關便在商州。一條丹江水從秦嶺東坡發源,一路東南而去,經商縣,丹鳳,商南,又以丹鳳為中,北是洛南,南是山陽,西是柞水、鎮安,七個縣勻勻撒開,距離相等,勢如七勺星斗。從河南、湖北、湖南、川、雲、貴的商人入關,三千里山路,惟有這武關通行,而商州人去南陽擔水煙,去漢中販絲綿,去江西運細瓷,也都是由水路到漢口。龍駒寨便是紅極一時的水旱大碼頭。那年月,日日夜夜,商州七縣的山貨全都轉運而來,龍駒寨就有四十六家叫得響的貨棧,運出去的是木耳、花椒、天麻、党參、核桃、板栗、柿餅、生漆、木材、竹器,運回來的是食鹽、鹼面、布匹、絲棉、鍋碗、陶瓷、煙捲、火紙、硝磺。但是,歷史是多麼榮耀,先業是多麼昭著,一切「俱往矣」!如今的商州,陝西人去過的甚少,全國人知道的更少。陝西的區域通稱陝南、陝北、關中;關中指秦嶺以北,陝南指安康、漢中;商州西部,北就有亘綿的秦嶺,東是伏牛山,南是大巴山;四面三山,這塊不規不則的地面,常常就全然被疏忽了,遺忘了。

正是久久被疏忽了,遺忘了,外面的世界愈是城市興起,交通發達,工業躍進,市面繁華,旅遊一日興似一日,商州便愈是顯得古老,落後,攆不上時代的步伐。但亦正如此,這塊地方因此而保持了自己特有的神秘。日今世界,人們想盡一切辦法以人的需要來進行電氣化、自動化、機械化,但這種人工化的發展往往使人又失去了單純、清靜,而這塊地方便顯出它的難得處了。我曾呼籲:外來的遊客,國內的遊客為什麼不到商州去啊?!那裡雖然還沒有通上火車,但山之靈光,水之秀氣定會使你不知汽車的顛簸,一到那裡,你就會失聲叫好,真正會感覺到這裡的一切似乎是天地自然的有心安排,是如同地下的文物一樣而特意要保留下來的勝景!就在更多的人被這個地方吸引的時候,自然又會聽到各種各樣對商州的議論了。有人說那裡是天下最貧困的地方,山是青石,水是湍急,屋檐溝傍河而築,地分掛山坡,耕犁牛不能打轉。但有人又說那裡是絕好的國家自然公園,土裡長樹,石上也長樹,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有山窪,就有人家,白雲在村頭停駐,山雞和家雞同群。屋後是扶疏的青竹,門前是妖妖的山桃,再是木樁籬笆,再是青石碾盤,拾級而下,便有溪有流,遇石翻雪浪,無石抖綠綢。水中又有魚,大不足斤半,小可許二指,鰱、鯽、鯉、鯰,不用垂釣,用盆兒往外潑水,便可收穫。有人說那裡苦焦,人一年到頭吃不上一頓白麥饃饃,紅白喜事,席面上紅蘿蔔上,白蘿蔔下,逢著大年,家家樂得蒸饃,卻還是一斗白麥細粉,五升白包穀粗面,摻和而蒸,以誰家饃炸裂甚者為佳。一年四季,五穀為六,瓜菜為四,尤其到了冬日,各家以八斗大瓮窩一瓮漿水酸菜,窖一窯紅薯,苫一棚白菜,一個冬天也便過去了。更有那「商州炒麵客」之說,說是二三月青黃不接,沒有一家不吃稻糠拌柿子晒乾磨成的炒麵,澀不可下咽,粗不能屙出。但又會有人說,那裡不論到任何地方,只要有水,掏之則甜,若發生口渴,隨時見著有長豬耳朵草的地方,用手掘掘,便可見一窪清泉,白日倒影白雲,夜晚可見明月,冬喝不牙,夏飲肚不疼,所以商州人沒有喝開水的習慣,亦沒有喝茶水的嗜好,笑關中人講究喝茶,那裡水儘是鹽鹼質的。還說水不僅甘甜,可貴的是水土硬,生長的糧食耐磨耐吃,雖一天三頓包穀糊湯,卻比關中人吃饃饃還能耐飢。陝北人稱小米為命糧,但陝北小米養女不養男,商州人稱包穀糊湯為命飯,男的也養,女的也養,久吃不厭,愈吃愈香,連出門在外工作的,不論在北京、上海,不論做何等官職,也不曾有被「洋」化了的而忘卻這種飯譜。更奇怪的是商州人在年輕時,是會有人跑出山來,到關中涇陽、三原、高陵,或河南靈寶、三門峽去謀生定居,但一過四十,就又都紛紛退回,也有一些姑娘到山外尋家,但也都少不了離婚逃回,長則六年七年,少則三月便罷,兩月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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