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Ⅳ 冬之遠雷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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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置身在一片喧鬧之中。

拉椅子的摩擦聲,踩在木板上的腳步聲,學生跑跳嬉鬧的震動聲,水壺在教室中央暖爐上沸騰著發出咻咻聲,持續吐出白煙。帶著抑揚頓挫的談天說笑聲彷佛從水底湧現的氣泡,不知來自何人的低聲細語。每個人的話語應該都想向某人表達什麼,但眾多聲音交錯堆疊,話語融合在一起,滿室盈滿毫無意義的蜂鳴。

即使這裡所有人的心緒化為聲音,而我逐一聽見,最終的結果還是一樣。儘管各人的思緒非常明確,但混合之後就失去方向性,餘下紊亂的雜音,就像外泄的咒力。

沒頭沒腦地想起這句話,我不知所措。外泄的……什麼?

「早季在發什麼呆呢?」

筆記本上浮現幾個粗大的字,「呆」上面的口變成漫畫風的眼睛,對我拋媚眼,而「呢」旁邊的口則微笑起來。回頭一看,真理亞看著我,眼神有些擔心。

「只是在想點事情。」

「我猜猜看,是良的事情?」

「良?」

我皺起眉頭,因為八竿子打不著,真理亞應該誤會了。

「不用瞞啦。你很擔心他不會選你吧?沒問題,良肯定喜歡早季。」

稻葉良,和我青梅竹馬的活潑男孩,總是大家的目光焦點,領導者。不過……我忽然感到不對勁,為什麼是他?

「良不是第二組嗎?怎麼會選我?」

「什麼時候了還說這種話?」真理亞不禁失笑。「他只有剛入學是第二組吧?進了第一組後,不都一直跟我們同進退嗎?」

對,良是半途編入我們這組,因為第二組有六人,我們第一組剛開始只有四人。

不過,為什麼人數這麼少?

「早季,你怎麼了?怪怪的。」

真理亞把手貼在我額頭上,看我有沒有發燒,我默不作聲,她趁我不留神吻上來。

「哎,不要。」

我連忙別過頭,雖然沒有別的學生注意,但我就是非常害羞。

「你看,精神都來嘍。」真理亞若無其事地說。

「我又不是要你這樣。」

「因為你希望某人對你這樣呀。」

「就跟你說我不是在想這個啦。」

「你們總是這麼親密啊。」

從真理亞身後出現的少年就是良。我不自覺羞紅臉,一想到真理亞可能誤會,血液直衝頭頂。

「我們就是相親相愛,吃醋啊?」真理亞將我的頭緊緊按在胸前。

「老實說有一點。」

「吃誰的醋?」

「兩邊都有吧。」

「騙人!」

說白了,良就是一個性格開朗、身材挺拔、人見人愛的出色少年。另一方面,他並非深思熟慮的人,他腦筋不是不好,但對任何事情都只有膚淺的反應,思考不夠有深度。而且咒力也不是特別優秀……

我又感到不對勁了。我究竟是拿良跟誰比較?

「早季,下午的課開始前要不要聊聊?」良開口邀我。

「哼──電燈泡要閃人了,要幸福哦。」

真理亞飄了起來,在空中翻轉身子,一頭紅髮輕飄飄地甩動。

「守可是一直都顧念著你。」良在真理亞身後說。「聽說真理亞在事前的人氣投票一枝獨秀,他就擔心得很。」

「呵呵,萬人迷真是罪過。」

真理亞像蜻蜓一樣恣意飛舞,良則回頭望著我。

「這裡有點吵,要不要出去?」

「好啊。」

我沒理由拒絕。良先走,我跟在後面一起出教室。到走廊盡頭要左轉的時候,我突然心頭一驚。

「等一下,我不想去那裡。」

「為什麼?」良回過頭,一臉訝異。

「呃……去那裡要做什麼?」我也不清楚為什麼不想去。

「我覺得沒人會來這裡,可以安靜聊聊。你看,前面只有通往中庭的入口。」

對了,中庭……我就是不想靠近中庭,但我不太清楚為什麼這麼厭惡中庭。

「要不我們到校舍外面?天氣不錯,很舒服。」

「是嗎?好啊。」

我們改往右轉,走出操場,天氣確實不錯,但冬天陽光比較弱,感覺冰涼涼的。良也縮起肩膀摩擦雙臂,想必在他眼裡我不是個瘋婆子,就是個不怕冷的鐵娘子。

「我會指名早季當輪值生。」良開門見山地說。

「謝謝。」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給個保險的回應。

「就這樣?」良看起來很失望。

「不然怎樣?」

「早季呢?我想問你會不會指名我。」良的問題也是單刀直入。

「我……」

今年冬天,所有全人班的學生須分配為兩人一組的輪值生。原則上是男女配對,但若學生總人數是奇數,或者男女其中一方較多,會破例分成三人一組,或者同性一組。

名義上,輪值生就像值日生,負責各種雜務與活動準備,但畢竟是男女互相指名的一對,所以關係會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對學生們來說,這等於是公認的戀愛告白。

當時我們的戀愛關係受到學校管制是不爭的事實,這似乎也體現在「輪值」一詞上。輪值是個普通的字詞,代表輪番負責工作,但我查了漢和字典,發現輪番的「番」還有「配偶」的意思。考慮到倫理委員會和教育委員會對漢字近乎狂熱的執著,或許不是單純的穿鑿附會。

「對不起,我還沒決定。」既然對方開門見山,我也誠實以對。

「還沒決定?你中意其他人嗎?」良顯得很擔心。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了覺,隨即打消念頭。雖然他是我重要的朋友,但並不是戀愛對象。

「良為什麼選我?」

「這還用問?」良信心滿滿地說。「因為我一直都很注意早季,心想就是你。」

「一直?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沒人講得清楚吧?如果硬要說的話,我想想……」

良的表情突然猶疑起來。

「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一起去夏季野營之後。」

我回想起兩年前那滿天的星斗。

「夏季野營期間,你對哪件事印象最深刻?」

「這……全部啊。我們一起劃獨木舟,你看風景看得入迷,差點摔進水裡,我趕緊伸手抓住你,不是嗎?那真是虛驚一場。」

我皺起眉頭,有過這回事嗎?而且我在夏季野營的時候歷經生死關頭的冒險,他跟我在這段期間幾乎都相隔兩地,要說我們共同擁有的回憶,應該要想起第一晚,還有重逢那時候的事情吧?

「獨木舟夜遊呢?」

「獨木舟夜遊?」良聽不太懂。「挺開心啊。」

挺開心……我真不想聽他用這麼廉價的一句話,草草交代那晚的珍貴回憶。

回教室途中與覺擦身而過,覺看著我們,表情五味雜陳,但他看的其實不是我。這沒什麼好奇怪,因為覺有段時間跟良是情侶關係。

不過我看到覺的眼神,不禁吃了一驚,因為那眼神中並沒有任何嫉妒或愛慕,只有純粹的不解,好像見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物一樣。

那天晚上,我的夢境混亂不已,不可理喻,大多數內容在我醒來之後就不記得了,但最後一幕深深烙印在心中。

我捧著花束站在陰暗空曠的地方,突然發現這裡是學校的中庭。放眼望去,地上滿是墓碑,我拚命睜大眼睛看,卻被黑暗阻撓,怎麼也看不出墓碑上的文字。我將花束放在最近的一座墓碑前,明明剛建成,石碑卻一點一點風化崩解,回歸大地,上面刻的文字也分崩離析,無法判讀。

看著這幅光景,我的心中忽然像開出一個洞口,孤單莫名。

「你忘了我嗎?」

有人在對我說話,是個男生,聲音聽起來非常熟悉,我卻不知道是誰。

「對不起,我努力回想也想不起來。」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

我往聲源處看去,沒見到任何人影。

「你在哪?讓我看看你的臉。」

「我沒有臉。」

聲音靜靜地說,我感到一股強烈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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