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個周末,悠搭上開往北方的夜行列車。由於這是賠錢的路線,似乎快要停駛了,同一節車廂里共乘的乘客也是屈指可數。
悠坐在年代久遠的木製座椅上,從起站開始就一直陷入沉思。
車窗外起初還有家家戶戶的點點燈火,等進入山區後,外頭就溶入了夜晚的幽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悠自己戴耳機的身影倒映在車窗上。
列車規律的震動,讓悠逐漸被以舒服為誘餌的睡魔給拉走。
等自己開始打瞌睡的時候,突然感覺到眼前有他人的氣息。
「你,睡著了嗎?」
那是婕可的聲音。
悠睜開沉重的眼皮,只見婕可就坐在對面的位子上,雙手托腮望向自己。
在昏暗的車廂照明下,只有婕可的碧眼如寶石般閃閃動人。
「你也搭上這班車啦,婕可?」
不知道她是何時坐在這裡的,悠完全沒有發現。剛才自己明明還是單獨一個人啊。
「因為我有點在意你的情況。想說還是要守候到最後。」
婕可意味深長地露出微笑。
剛相遇時婕可明明說她也有事找奏,但現在她好像已經完全不在乎了,口吻透露出悠能否與奏重逢還比較要緊的樣子。
「為什麼你變得好像事不關己的樣子?」
「才不是事不關己呢。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每次都聽不懂你說的話。」
「但我每次都知道你想說什麼喔。」
婕可又以向來的反話回應,隨後就指著悠擱在旁邊的筆記型電腦。
那台電腦的DVD光碟機里,插入了在奏公寓中找到的試聽CD。
列車從上野站出發後,悠便把耳機接到了電腦上,不停重複撥放同一首曲子。
「你果然很在意那首曲子呢。」
自己的耳機明明不會漏音,但不知為何婕可似乎能明白。
這實在很麻煩。
「……也沒有,這不關你的事吧。」
悠不理會婕可,停下剛才一直播送的CD後閉上眼。
這幾天都在準備趕著出門去見奏的事,根本沒有好好睡覺。
然而,婕可卻搖起悠的膝蓋,不厭其煩地重複同樣的話。
「喂喂,你很在意?你很在意這首曲子吧?」
「就說了,我完全沒在在意啊!」
「你看,你又來了。你的腦袋轉個不停,講話言不由衷。國中二年級時的校慶,你感到很遺憾對吧?」
悠睜開眼,心臟頓時重重撲通了一聲。
抓住座椅扶手的力量也加大了。
「……你剛才說校慶怎麼了?」
「這首曲子,不是以前你為校慶所製作的嗎?隔了這麼久又重新聽到有何感想?果然還是洋溢著『夢與希望』嗎?」
「你給我適可而止吧!」
悠一時衝動發出大吼並從座位站起身。
與自己相隔三個席次的中年夫婦,大吃一驚地回過頭。悠目睹那兩人面露怯懦表情的瞬間,心中的怒火就退縮消失了。
悠紅著臉縮起身子重新坐好後,發現婕可正以少見的面無表情望著自己。
接著對方就開始述說起過去發生的事實。
「你為了要在校慶進行個人演出,即便有些猶豫依舊拚死為表演做練習,因為你想滿足班上同學們的期待,向來不起眼的你也不願失去這個受人矚目的機會。」
——別再說了。
悠儘管想制止婕可,但舌頭就好像被黏住一樣無法出聲。
取而代之的,是討厭的冷汗自額頭與脖子冒出來。
「結果到了校慶當天,你發了高燒而向學校請假。因為你染上了難纏的流感。」
就在這一瞬間,悠取回了在廢墟公寓時沒能察覺的記憶碎片。
在因高燒而朦朧的意識中,自己依然抱著吉他盒想衝去學校,卻被雙親擋下了,還被硬生生按回床上。
接下來幾天自己完全無法上學,等隔周好不容易才能重返久違的校園時,卻已經太遲了。
原本對自己投注關切的同班同學們,又跟以往一樣一個人都不剩了。
班級的表演節目因自己而開天窗,大家都為此感到很困擾,這讓悠陷入了完全被孤立的處境。
「……咕!」
過往的記憶化為現實的痛楚,讓悠血淋淋地重新體驗一遍,他不禁弓起背用手搗著胸口。
開始感覺到內心的空虛,就是從那天起的。
「從那之後,你就一直孤單一人地過生活。無法相信這個世界,連一個朋友也沒有,變成只會呼吸的存在了。」
——夠了,不要再說了。
冒著冷汗的悠如此懇求著。
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會知道我的過去?
拜託不要再纏著我了!
然而悠的吶喊卻無法成聲,最後只能化為咻咻響的慌亂吐息而已。
「說真的,其實你自己也早就察覺到了吧?」
就像海潮一樣,婕可的說話聲時遠時近。
即便搗住耳朵也無法消去。
彷佛那聲音是直接從悠的心中傳出似地。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你扭曲的另一塊碎片。」
「…………」
悠放開堵在耳邊的手,緩緩拾起臉望向婕可。
看似無表情的婕可臉龐,不知是受光線影響,還是悠自身心情的寫照,總覺得非常親切又可愛。
「你所遭受的艱辛,我最清楚了。因為我其實就是你啊。」
——原來是這樣。
悠按下筆電光碟機的退出鍵,將CD拿出來。
好像一直在等待自己這麼做似地,婕可站到了座椅的旁邊,將手伸進收起的傘中。
「來,拿去。還記得這個嗎?」
她從裡頭取出了一張自製的CD封面。
那跟悠的試聽CD是成套的。
「……怎麼可能會忘記。不,應該說曾經忘過,但我想起來了。」
手繪的封面上沒有任何標題文字,只有樸拙的插畫而已。這是缺乏繪畫天分的悠,拜託漫畫研究社社員幫忙,以色鉛筆描繪出來的自用試聽CD封面。
插畫是一名充滿透明感的少女,走在驟雨後的街道上。
一頭剪成蓬鬆造型的白髮,和一雙令人聯想起神秘之泉的碧眼。頭戴水手帽,脖子裹著大大的領巾。橫條紋的襯衫上衣搭配黑裙子、過膝襪。
而少女的註冊商標是,白傘。
「竟然有……這種事?」
悠交替比對著CD封面與婕可。
不論確認幾次,封面上所描繪的那名少女,都毫無疑問與眼前的她一模一樣。
只不過,這並非偶然。
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點。即便現實已經漸漸被非現實的成分給侵蝕了,但只要那個成分是真的,自己就應該坦率接受才是。
「是我製造出你的嗎?」
悠屏住呼吸,如此問道。
獨自一人就連去尋找奏都辦不到的自己,才會在無意識中尋求同行的人吧。
「嗯。是呀。」
「……果然是這樣啊。」
婕可是悠在內心中創造出的另一個人格。
包括當自己長大成人後,無法繼續保持純真的負面部分。以及心中心焦氣躁情感的結晶體。
這些從悠的深層心理分裂,藉由婕可的性格表現出來。
因此,她才總是跟悠的意見唱反調。
「我真是個沒用的傢伙啊。居然始終在依賴著你。」
「不對。是我自己想幫你忙的。」
婕可緩緩地搖著頭。
之前只要悠坦率認輸,就一定會唱反調(amanojyaku)的她,這次卻好像願意說出真心話了。
既然真實身分都已經被悠看出來,婕可或許也已經不能是個個性彆扭、愛唱反調(amanojyaku)的存在了吧。
她以誠實的口吻,繼續說道:
「不過,實際上我也沒有特別做什麼。不管是找到奏的住處,以及發現她要寄的賀年卡,其實都是你自己完成的。」
「是、是這樣嗎?」
悠試圖回溯記憶,不過還是無法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