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說第50節 黑暗的角落裡

(九)

我又一次笑出聲,因為他看到那幾錠銀子時那種仇恨得要噴出火來的神情。拿著妓女的夜合資讀書養家,把他僅剩的良好感覺全掃到了地上?那為什麼終於接過去了?因為我給了他可以接受這種施捨的理論。可憐的人。

我又一次印證了,世界上本無什麼原則,有的只是條件。人是多麼善於自欺的動物呵。

(十)

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椒樹和我淺酌幾杯之後,忽然溫柔的一笑:「今晚,就留下來吧。」而後靜靜的低下頭去。我的血液一下子全衝上上來,不能置信的看著她,我猶豫著,既欲立即撲過去把她壓在身子底下,又有一種衝動,想去跪在她的腳邊,以至於一時竟動彈不得。她把自己掩在粉色的半透明的幛子之後,輕巧的褪去了紗衣,就讓它沿著頸背後那道優美的弧線滑下來。我看到了她的側影,窗外的那顆不知什麼名字的樹開花了,散著濃郁而怪異的馨香。月光從窗子透進來,蹭得她的肌膚晶瑩透明。我想要說幾句俏皮話:「『月明林下美人來』,殊不知月下美人裸裎肌膚最值得細細玩賞呢。」只是喉嚨乾澀,咕嚕一聲,到底沒有能夠說出來。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微笑。我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

我筋疲力竭的癱在她身上,哦,她的身軀柔韌而溫暖,恍若地母,可承載人生一切蒼涼。我忍不住又去吻她飽滿的胸膛,她輕笑了一聲。我忽然伏下去,象孩子一樣的哭了。她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麼,輕輕的撫拍我,亦如對一個孩子。

良久,我大聲說:「椒樹,你等我,我一定……」她伸出了纖細的手指,輕輕按在我唇上,不讓我說出來。也罷,等明天吧。我心滿意足的沉沉睡去。

(十一)

她坐在鏡子前面梳掠著如雲的鬢髮,容光照人,不可逼視。我痴痴的看了很久。直到她喊我過去,又從小匣子里取出一包銀子。我感激的說:「椒樹,你等我,我一定會功成名就,給你贖身,把你接回家——我發誓!」然後我緊緊扳住她的胳膊。我本來以為她會嚶嚶哭泣,靠入我的懷裡,可是她的眼睛裡閃爍著嘲弄的光芒,慢慢的說:「娼家最不值錢的就是誓言,我十四歲開苞,媽媽就告訴我,誰信詛咒發誓,誰天誅地滅。」我頓時怔住。

鬆開手,咽了咽唾沫,我又說:「椒樹,你是蘇小小,慧眼識人,我就是鮑仁,我不會辜負你的……」,她打斷了我的話:「我是蘇小小,你是鮑仁?等你金榜題名,回來風風光光的葬我?」她輕笑一聲,又道:「我不想當蘇小小,我活得很有滋味,不必上天成全——除非你七八十歲登第,那也許趕得上。」我狼狽萬分的說:「不不,我說錯了,椒樹,我不開玩笑,我一如意,就把你接回家。」

她起身,走到窗前,拂開帘子,清晨的風透了進來。她回過頭來,又笑了,神情愈發不可捉摸。「接我回家?做什麼?你當了官,明媒正娶,八抬大轎,迎我當夫人?」

我又怔住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原本以為,收錄後房,有我的寵溺,就是她最大的福份了。這個女人竟然想當正室?猶豫了片刻,我結結巴巴的說:「椒樹,我們是不同的,如果你想,我……」

她不客氣的打斷了我:「我想?你想,我還不想,那算怎麼回事呢?找人家誇你不忘恩義,竟然慷慨大度到娶一個妓女?」我無言以對。

「何況椒樹天性冶盪,必不能做良家婦。弄到那不見天日的後院幽閉一世,椒樹情何以堪?」我訝異的抬起頭來,她嘿嘿一笑:「除非你學韓熙載的『自在窗*』,你能么?」

不對,太不對了,這一幕全部不是我的想像。昨晚我懷抱里的那隻羔羊,轉瞬成了這凌厲逼人的狐狸。我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

她忽然換上溫和的口氣說:「你不必多想,我資助你,是不信你象那群小蹄子嘴裡一樣一輩子沒出息。你成了名,我自然是高興的。與其結愛成仇,何如各留不盡餘地,做日後懷想呢。」

她把鬢腳垂下的几絲亂髮抿了上去,一邊說:「吳大少爺今天來接去游湖,我走了。」

我獃獃看著她裊裊的走了出去,想起「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著衣裳」之句,恨得一掌擊在茶几上。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轉念一想,我不由得笑了。這不過是一時耍笑而已,她就不怕自己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庭冷落鞍馬稀么?她這樣優雅的女人,不可能甘心嫁做商人婦的,除了我,什麼是她最好的歸宿?我不信她對我無所求,她只是還拿捏不定而已——我會讓她求我的!關鍵的關鍵,是秋闈只許成功不能失敗,揚眉吐氣,盡在這一刻了。我不覺捏緊了拳頭。

*註:南唐韓熙載,後房姬妾數十房,室側建橫窗,絡以絲繩……旦暮亦不禁其出入,時人目為「自在窗」。或竊與諸生淫,熙載過之,笑而趨曰:「不敢阻興。」或夜奔客寢,客賦詩,有「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著衣裳」之句。

(十二)

蘇小小?是,把青樓的美髮揚到了極致的,就是蘇小小。她太聰明,對於她,青樓就是凈土。然而她寧願自己二十歲以前死,把這當作上天對她最好的成全,證明她還是害怕,因為容貌是她取悅於男人的資本,失去了這資本她毋寧死。然而若是徹底不為男人而活,容貌亦沒有價值。千秋身後名,不如眼前一杯酒。我不是蘇小小。

贖身?以恩結愛,是最凄涼的幻想。我不會這樣傻。我只有自己。

(十三)

那兩株特意移來的花樹的香氣熏染了整個夏日黃昏的院落,我獨自坐在樹下,啜飲著一小壺茶。誰都知道這時候是絕對不能來打攪我的。那濃郁而怪異的馨香,使我沉浸在許多年前那個夜晚,浮蕩著莫名的感傷。

「老爺」,管家小心的喊了一聲,我恚怒的抬起頭來,「阿福回來了。」

我震了一下。「叫他過來。」

「怎樣?」

「老爺……」

從他的表情我已經知道了答案。十二年了,每一年我派出的家人總是在一個固定的日子出現在她面前,也總是問她同樣的一句話。她也總是一成不變的回答,我想像得到她臉上一成不變的諷嘲的笑容。

羞辱和懊喪襲來,令我遍體針扎一樣難受,隨手把滾燙的茶盅砸向阿福,他被澆了一頭,驚惶的曲著身子。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我揮手讓他走開。

是後悔了。十二年前,我第一個想與之分享狂喜的就是她,然而我硬生生剎住了腳步。我知道所有屈辱已告終結,我將從此扶搖直上,我的身份已和她判若雲泥。出於莫名的驕傲和快意,我慢騰騰的回鄉祭祖置業訪友,直到赴任之前,才命令心腹抬著小轎,帶上兩千兩銀子,去接她。誰想,家人回來的時候滿臉古怪的神情。原來她在眾人簇擁下走出,只隨手撥弄了一下銀錠子,一聲輕笑:「恭喜你家老爺。從前些許小事,何必放在心上。至於贖身之議,再不必提起。若是他實在過意不去,就當放債吧。我前後共借給他一百一十三兩銀子,就收十倍利息好了,餘下的八百八十七兩,你帶回去。」轟動全城,傳為笑談。

我恨極了這狡猾的女人。當下只能匆匆赴任去了。從此後,無論浮宦何處,每年我都準時派人去問她同樣的一句話。那是我在遠處提醒她:又是一年過去了,你又老了一歲,這條路走不長了,還是老實的順從我吧。我很有耐心的和她展開拉鋸戰,她的音容體態在我記憶中漸次模糊,如果說一開始還是出於對她難以割捨的慾望,後來就純粹成了一個目標:得到她,佔有她,蹂躪她。當我從爾虞我詐的明爭暗鬥,觥籌交錯的虛偽應酬和雞毛蒜皮的無聊庶務之中暫時掙脫出來,深夜一片靜寂,這念頭每令我幾欲瘋狂。我終於是明白:假如不能征服這個女人,堆砌的功名利祿,對我都不再有意義。年歲愈深,心中愈是透徹。

這麼多年我不是沒有懊悔過,假如那天我就此奔她而去,也許一切會有所不同,這念頭怎樣令我焦灼,不敢去觸碰。然而因為那一天我沒有親自去,從此也就無顏親自去了。況且我又疑惑,這同樣無法打動早成了精的她。我只好無奈的把這場戰爭持續下去,幻想等她年華漸老總有害怕心軟的一日。可我又懷疑真如我所願後該如何對待她。

我陸陸續續聽著家人的報告:椒樹哪年被評為花魁,哪家公子為她散盡萬金……直到十二年後,漸漸門庭冷落。沒有想到,她依然如此堅定殘酷的粉碎了我的夢想。

我等來了機會,衣錦還鄉。站在城外高山上俯瞰,十二年渾如蕉鹿一夢,人生能有幾個十二年?我屈服了,我決定避開眾人,悄悄去找她。

(十四)

故人來訪?我浮起淺淺的笑意,我們的「故人」太多,無從記憶……我知道,我的風月生涯到了該畫上句號的時候了,我並無遺憾。過些日子,悄悄離開脂香粉膩的小巷,到故鄉虎丘尋一處幽靜之處,開始漫長的餘生。我留戀的巡視小小的庭院,一片寂寥。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繁華散盡,正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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