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散文第48節 相對小資之濯滄浪

最親近水,又最怕水。

我是長孫女,爺爺愛若掌珍。一出生就被抱去算命,說我五行缺火,於是爺爺在名字中放了一個「瑩」字,命令大家寫我的名字須用繁體。至今不說我父母,叔叔姑姑寫「瑩」,上面都作兩「火」字的。稍大以後,爺爺厲禁大家帶我去水邊,恐怕是忌諱把僅有的一點「火」給澆滅了吧。有次四叔帶我到浮橋邊戲水,回來被狠狠數落了一番,從此無人敢再?偏偏從小最喜歡玩水。洗澡時呆在大澡盆里就不肯出來。老屋下面有一口水井,那時候每夜聽爺爺講西遊記,總覺得井裡有個神秘的世界。井很深,井壁都是青苔,正午時分陽光射入井底,有一處折射出來,青碧湛然,我總是想像成聊齋里水晶界尺那一類的東西。知道自己想法一定被大人斥為荒謬,也不說,只是每日中午必到井邊看看,恨不能下去尋寶。

樓上樓下幾戶人家用水都靠這,井邊常有人提水洗衣服。我似乎很小就懂得打水,也在那裡裝模作樣的洗洗小手帕之類,因為是愛勞動的表現,爺爺並不反對。夏日中午井水清冽甘甜,我們幾個小孩子提桶水上來,先把頭探進去喝一口,再把水往胳膊上腿上澆,舒服極了。不過讓當醫生的奶奶看了也是要說的,會得風濕。井的四周總是被我們沖得乾乾淨淨,還會指責有的在井邊洗衣服的大人沒道德,不該不留神讓水滴濺到井口。搬離老屋之後,有一次偶然進去,那口井竟然已經渾濁不堪。大約都用上了自來水,無人珍愛它了吧。回家後偷偷哭了一場,心想,井也有自己的生命,遭到這樣對待,一定很難過的。現在,估計井已經被填上了。

因為不能像其他小朋友去河裡游泳,我就沒心沒肺的希望來場大水。從爸爸口中知道他小時候泉州有過一場洪水,把一樓都給淹了。我心想若是水能漫到二樓,就可以坐在廚房的陽台上玩水,比如折很多紙船放出去,該多好。還可以把傘倒過來,像朵花,坐在裡面,在水裡漂流。或者竟然能夠得到一條小木船,簡直是人間極樂。

不得到水邊玩的禁令,在我去了德化以後還是被嚴格執行。可是那條小溪,恰好與去學校的路平行。放學回家,小朋友一說「走溪邊」,我是很難抗拒這種誘惑的。大部分地方水深只及膝蓋,單單在裡面趟來趟去,也是極其愜意的。還有小朋友在那洗頭髮。所以很小就直截感受到在夕陽下小溪里飄揚一頭長髮的浪漫之處。最好玩的卻是抓小魚和摸「白石」。我比她們要格外小心,別說在水裡洗頭髮了,衣服若是濺濕了,媽媽的雞毛撣子不是鬧著玩的。而且得掐准了時間。媽媽對學校幾點放學、走到家要多久記得特清楚,晚過十五分鐘,她可能就騎上自行車去學校找我了。越是這樣,小溪對我越是說不出的蠱惑。總有掩飾不過的時候,挨了許多打罵。有次小夥伴們用石子圍起一道小水壩,舀幹了水,捉住了很多小魚,慷慨地分給我一玻璃罐(就是那種裝糖水鴨梨的)。我興沖沖帶回家去,一邊發愁如何和媽媽解釋魚是怎麼來的。媽媽居然沒有問,還幫我把玻璃罐擺好,和我說只怕養不活。果然,不到三天,魚就陸續死光了。我很掃興,這時媽媽卻忽然想起,厲聲問我是否又去溪邊了,我無法狡辯,雞毛撣子即時落下。這「秋後算賬」真是屈得很。

三年前,隨父母途經德化城關,那條溪全然成了污水溝。聽說它的上源山區里發現了小金礦,山民都用氰化鈉洗金砂。城關也已經和全國每一個亂糟糟的小城鎮並無不同。生命里的伊甸園,就是這樣被一一毀去的。

中考之後那個暑假,到鼓浪嶼,住在媽媽好朋友家裡。媽媽曾在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她,他們不許我叫叔叔阿姨,而一定要稱「姨」和「姨丈」才親。家裡又是兩個男孩子,分別比我大兩歲和四歲。於是我深獲寵愛。姨和姨丈都是受人尊敬的醫生,屋裡書籍成堆,姨丈還嫻於鋼琴和小提琴,兩個哥哥一人學一樣。我在那裡快活得要命,獨佔一間小房間,不必做功課,睡懶覺天經地義,醒過來就看基督山恩仇記,聽兩個哥哥練琴,連說傻話都有人饒有興緻的圍著我。每日黃昏,兩個哥哥就陪我去海邊。我套個救生圈,舒舒服服的躺著,他們就抓著救生圈把我推啊推,推出老遠,再送回來,遇到一個小浪頭打過來,興奮得尖叫。或者在海灘上捉小螃蟹撿貝殼。晚上小哥哥還為大家煮速食麵做點心(那時只有一種沙茶味「即食伊面」,就是廈門出的),據說這是他的絕技。確實我也沒吃過比他煮得更好的,麵條又滑又韌。

鼓浪嶼是一個清幽的所在。島上連自行車不見的。隨處可見合抱的樹木,紅白兩色的建築不少是昔年華僑從南洋回來建造的。有些樹木就穿過人家的屋頂伸向天空。我一直想不明白究竟是樹在屋裡長大了穿破了屋頂,還是屋子本來就繞著樹建的,兩種似乎都沒道理,但是人家就是任由樹這樣長著。清晨走在林間,可以聽到鳥鳴聲雜著叮叮咚咚的琴聲,據說島上一半人家是有鋼琴的。

我在那並沒有學會游泳,仍是不折不扣的旱鴨子。長大後這條禁令自然不存在了,和表弟妹去浮橋邊游泳,或是去游泳池,始終是套個救生圈自得其樂的泡水。他們都是游泳高手,有次看不過我那樣子,忽然一起向我撲過來,抓起水底的沙子使勁拋,我滿頭滿嘴都是沙子,狼狽不堪,只差沒有哭喊求饒,丟盡長姐顏面。大學時體育要考游泳,十五米而已。我居然不靠救生圈就能浮起來,可是始終不會換氣。索性一口氣憋過十五米,大功告成。

雖然這樣笨,卻一如既往喜歡泡水。抓著池邊慢慢沉下去,身體漂浮起來,覺得水裡一片光亮,身體說不出的輕鬆。那個夏天幾乎天天跑泳池,皮膚泥鰍般黑亮,舍友們譏笑我若是只換泳裝不下水,倒蠻像個游泳健將。

旅行時見到水,也是忍不住肭捉的。桂林山水甲天下,灕江兩岸的山是真美,灕江水給我的印象卻不佳。可能因為游江前下過大雨,水有些渾濁,迥非我想像。遊船又隨意往江里拋雜物污水,看得眉頭直皺。武夷山九曲溪卻是名不虛傳。坐竹排沿九曲溪而下,別有仙境非人間?真的為水小小犯了一次險,是大二時去閩侯十八重溪。當時進山得趟一段溪水、走一段山路,一重比一重深,總共十八段,所以叫「十八重溪」,我們不知好歹,五一去時正當雨季,走到第十重,暴雨傾瀉下來,溪水暴漲,被困在山上一天一夜。

那時走的還不遠,雨一下,當機立斷,馬上撤回第九重。十八溪大約開發還未久,條件還簡陋,只有九重溪有幾間木屋供人休息。木屋雖已被瓜分,好歹租下了茅草棚子里一張桌子,有個坐的地方。有些遊客還浪漫到堅持到溪邊搭帳篷露宿,最後渾身濕透,狼狽而來。半夜茅草棚子已無立錐之地,最遲來的人只能挨著棚檐,濕漉漉坐在泥水中。小小一個棚子擠了幾十上百人,開始還打起精神說笑喧嘩,後來只聽到一片重濁的呼吸。我徹夜無寐,眼望著深黯的山峰上閃電一下一下劈下來。

老闆趁勢大發橫財,往棚中一坐就收十塊,一小碗稀粥賣到五塊錢。吃得兩頓,同去的一個男孩子嘟囔道:「再這樣下去,我們舉菜刀起義好了!」

好容易熬到第二日下午,導遊入山領我們出去。不能涉水,導遊就用鐮刀硬生生開出一條山路,我們跟在後面走。路非常陡而窄,不時有水流衝下,人一個挨一個,只有跌跌撞撞往前,不能後退,也不能摔了,因為人就在你下面,一摔就會撞倒一片。我們五個人可能在靠前的位置,我爬過一座山頭時往後一看,那邊的才剛剛要往上爬呢,一條長龍,也真是蔚為壯觀。經一處峭壁,路窄得幾乎容不得兩腳並立,忽然聽到背後傳來驚叫,心膽俱裂。後來才知道是有人背包掉下去了。也有不少人主動扔掉行囊——去玩的很多是學生,鍋和卡式爐都帶上了,此時小命要緊。在雨水泥漿里爬滾了四五小時,四重溪賓館的燈光已然出現在對岸。所有人都歡呼起來,但面前是無論如何繞不過的河道,只能用一條粗繩橫過溪兩岸,人扶著繩子,硬趟過去。水非常急,已然沒過胸口。我覺得快不能呼吸了。被水一衝,站立不穩,死命抓住繩結,一步一步捱過去。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入山時只沒過腳踝的那條溪!導遊喊女的先過,男的輪流拉繩子,保護其他人。我們三個女孩子過河以後,還留下來幫忙拉了一陣,居然就有不少男的一到對岸就跑。

就在那時我們幾人失散了,我和一個女孩子被人往前帶。神志已有些迷糊,只顧往上爬,猛然反應過來時,就剩我倆站在——一條瀑布上。一路行來,對水已然麻木,但那是一條真正的瀑布,我們自己都不知怎麼爬上去的。好在沒多久,同去的男孩子找到我們,把我們拖了下去。

賓館四圍一片靜謐,沒有經過這樣恐慌的人是不知道那一刻輕鬆的感受的。我們到的時候是九點多,直到快十一點還有人陸陸續續到來呢。賓館已接到通知緊急接待我們。我把一桶熱水兜頭澆下,換上干松的衣服,灌下一大盆薑湯,再啜上幾口稀粥,真是無上享受啊。那一夜滑稽熱鬧,工作人員的制服都被取來供我們更換,不過自然女裝居多,結果男生們只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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