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隨筆評論之聊齋四題及其他第34節 墮河而死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幼年初見這十六字古辭,尚不能盡解其意,已覺如中雷殛,咬著指頭愣愣多時,想哭又哭不出來似的。

多年以後,攤開一本樂府詩集:「《箜篌引》者,朝鮮津卒霍里子高妻麗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發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隨而止之,不及,遂墮河而死。於是援箜篌而歌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聲甚凄愴,曲終亦投河而死。子高還,以語麗玉。麗玉傷之,乃引箜篌而寫其聲,聞者莫不墮淚飲泣。麗玉以其曲傳鄰女麗容,名曰《箜篌引》。」那時一直想,如果公無渡河一曲依然傳世,究竟是怎樣一種盤旋天地間的悲愴的聲音?琴師手撫此曲,曲終一刻,是否會控制不住,把膝上的琴一擲而裂,起而痛哭?

最近,又翻出全唐詩,從頭看起。

看詩的時候,總在深夜。夜是有魔力的,一切細微的感覺,在這個時間裡,都會被放大,放大。坐在那兒,那些美麗的精魂,輕輕咬噬著你的心。靜靜的聽著心裡小小的聲音,與那一朵朵精魂撞擊,揉合……有一種悲欣交集的溫柔。

重溫本來是很功利的。目標明確,專為補充點養料。所以當作功課來做,訂好計畫,每日四卷,走馬觀花即可。也順帶做點筆記,將來或者用得上。初時猶可,越往下,如入神山仙島,眼前美景變幻無窮,愈入愈奇,愈奇愈入,徘徊良久,竟不忍舍之而去。我遺憾的想,即使照原來計畫,也至少半年才能通讀一遍,現在,可能永遠都完不成了。浮生碌碌,坐在那裡慢慢讀詩,是何其奢侈的一件事情啊。此念一生,心志大灰,索性放過自己,讀多少算多少也罷。

於是慢慢爬行到19卷,又與「公無渡河」重逢了。

由茫遠而切近,由模糊而清晰,從前的感覺一點一點回來,又添了全新的滋味。剎時明白了多年以來激動著我的究竟是什麼。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它的主題,乃是瘋狂與死亡。在講求中庸的中國文化里,如此明確的以瘋狂與死亡為審美對象的,就格外使人顫慄。

是的,死亡。命運的陷阱,死亡的衝動。波濤在前,命運已定,前進就是死亡,卻依然蹈死而不顧。這種執著,緣自於強大到瘋狂的人格力量,命定要做無望之極的抗爭。

這四句話——

公無渡河:勸誡。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不能渡,不該渡。渡河就是死亡。所有的人,甚至渡河者自己,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公竟渡河:質疑。為什麼渡河?既然一切的理由皆告知渡河的荒誕,為什麼竟然還是去了?到底是什麼超越了死之恐懼的力量,令他毅然而行?

墮河而死:結局。渡河導致的死亡。這個悲劇,甚至是可以避免的,只要他服從任何一個不渡河的理由。但是一千個不渡河的理由也不能戰勝一個渡河的衝動,悲劇又是註定要發生的。

將奈公何:追思。悲劇發生了,後來者哭泣呼喊,也無力遮挽,無法改變。結果又回到原來困惑上:為什麼渡河?究竟是什麼驅使一個人急急奔赴死亡?

答案只有一個:強大到瘋狂的人格力量。

我們已經習慣於庸常和合理的人生,即使常常遭遇莫名的傷害和挫折,也希望這個世界始終井井有條。具有強大人格力量者,卻往往拒絕接受這種庸常,時刻想遊行於秩序之外。於是,我們把他們和瘋子等量齊觀。渡河,正是一個凝固了抗爭的極致和死亡的瞬間的意象。

不是每個人都會試圖去探求和解讀它,但是幾乎每個人都能直截感受到它的衝撞。

明白了這一層,再回過來看唐人之作。

唐代同作此題的有五人:李賀、李白、王建、溫庭筠和王睿。依樂府舊題並不一定要依從原意,不過這五人所作,都是歌詠本事的。

公乎公乎,提壺將焉如。屈平沉湘不足慕,徐衍入海誠為愚。公乎公乎,床有菅席盤有魚,北里有賢兄,東鄰有小姑,隴畝油油黍與葫,瓦W濁醪蟻浮浮。黍可食,醪可飲,公乎公乎其奈居,被發奔流竟何如?賢兄小姑哭嗚嗚。

李賀迅速抓住了此題的核心:不可以渡河的理由,有很多很多。包括理智上,亦知道渡河是「愚行」。生活看起來正常不過:不僅有物質的滿足,甚至有情感的寄託和精神的愉悅。但是他仍然棄「正常」如蔽履,自甘求死而不求生。

或者,就是《白馬嘯西風》的最後一句話說的:「那些都是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歡。」

李賀把古辭的四層意思,都極到位的表達了出來。他一貫的風格是誇張而濃烈的,但是這裡他沒有浪費一分才力,連多餘的修飾也無,好似破門直入,哀哀拉住了逼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以長短句式交錯,一口氣讀下來,直堵得人慾狂哭狂喊而不能。

黃河西來決崑崙,咆吼萬里觸龍門。波滔天,堯咨嗟,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殺湍湮洪水,九州始蠶麻。其害乃去。茫然風沙,被發之叟狂而痴。清晨徑流欲奚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骨於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

李白所作,自「黃河」以下到「九州始蠶麻」,論氣勢磅礴,尚在李賀之上。他似乎想用一種「大歷史」的背景,來增加渡河的悲壯色彩。單就描寫而言,是成功了,這本來就是李白的經典筆法,無人能與之匹敵。但是,也就因為這樣的描寫太經典了,放到李白哪一首遊仙詩里都可以,反而削弱了主題。才高之人,往往捨不得收斂自己的才華,非要把自己最擅長的那一路拿出來。好在他到底沒有忘形,還是在追問:「洪水已息,太下太平,一切都很好,為什麼還是要渡河?」於是到了結尾處「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骨於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這一意象,就極具震撼力了。

與二李相比,王建的筆力明顯較弱。

渡頭惡天兩岸遠,波濤塞川如疊坂。幸無白刃驅向前,何用將身自棄捐。蛟龍嚙屍魚食血,黃泥直下無青天。男兒縱輕婦人語,惜君性命還須取。婦人無力挽斷衣,舟沉身死悔難追。公無渡河公自為。

和前兩首雜言不同,王作是齊言。「幸無白刃驅向前,何用將身自棄捐」,「幸無」「何用」,這樣虛字太軟了,力量大減。對「渡河而死,其奈公何」這一場面的表現,也不如李賀之真切,李白之奇崛。不過他換了一個角度,仍然在苦苦追問渡河的原因。「公無渡河公自為」,最後歸結於個人意志和自我選擇的結果。但是他說到「悔」,就錯了,如果有一絲一毫的「悔」,渡河這一激烈行為就徹底沒有發生的可能。

溫庭筠作,又更遜色一點。

黃河怒浪連天來,大響AA如殷雷。龍伯驅風不敢上,百川噴雪高崔嵬。二十五弦何太哀,請公勿渡立裴回。下有狂蛟鋸為尾,裂帆截棹磨霜齒。神錐鑿石塞神潭,白馬趁凵赤塵起。公乎躍馬揚玉鞭,滅沒高蹄日千里。

其實,他的手法和李白是一樣的。也就是由遠景攝入,拉近到渡河一刻,然後及渡河之後事。他的描寫不可謂不好,但是並不是高度個性化的。「請公勿渡」已經大大折損了語勢,最後「公乎躍馬揚玉鞭,滅沒高蹄日千里」把死亡的慘同,消解為成仙的高蹈,似乎想另開一層境界和遐想,卻幾乎把悲劇色彩全數抹煞。

王睿之作,已遊離了主題。

濁波洋洋兮凝曉霧,公無渡河兮公苦渡。風號水激兮呼不聞,提壺看入兮中流去。浪擺衣裳兮隨步沒,沉屍深入兮蛟螭窟。蛟螭盡醉兮君血干,推出黃沙兮泛君骨。當時君死妾何適,遂就波瀾合魂魄。願持精衛銜石心,窮取河源塞泉脈。

王睿試圖作「將奈公何」的文章,索性換掉了主角,把渡河者之妻推到前台。把渡河者的命定悲劇,偷偷轉化為對堅貞的頌揚。語調舒緩,與音樂不類。整首詩寫得很悲切,很漂亮,但缺少了那種強烈的、直截的衝擊。

所以,這五首裡面,當推李賀為第一,李白第二,王建、溫庭筠次之,而王睿最差。詩詞之高下,雖無一定標準,到底還是有標準的。

可是,論直面慘淡淋漓,到底還是那十六個字: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於詩之外,復浮想聯翩。世上每多荒謬事,看上去稍微多一點理性,就能避免,偏偏是絕大才智之士,往往蹈之。如果他恰好又處在能夠影響很多人命運的地位,不免帶來極大災難。我們的文化,稱之為「劫數」。這些人就是「應劫而生」,往往必須以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來完成此劫。所謂在劫難逃,正是此意。小時候讀史,總是不相信歷史可以如此荒謬。因為覺得以普通人智慧,完全可以避免的錯誤,居然最終導致流血、戰爭、殺戮,生靈塗炭。歷史學家可以從時代的方方面面,來告訴我們這是多種力量交互作用的結果,但不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