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隨筆評論之聊齋四題及其他第23節 「色授魂與」尤勝於「顛倒衣裳」

「色授魂與」尤勝於「顛倒衣裳」

——《嬌娜》《香玉》中微妙的愛情境界

《聊齋》中眾多的愛情故事,基本還是沿襲了從《詩經》開始愛情模式,即以《關雎》為代表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婚姻之愛,和以《蒹葭》為代表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理想之愛。前者又佔了絕大部份,(不過,「淑女」替換成了狐與鬼,成為主動進取的一方)。國人對後嗣的關注,已然成了一種宗教情結,在《聶小倩》《花姑子》等篇表現最為突出,這種關注遠超出對愛情的關注(寧采臣最缶齠ê湍糶≠喚嶧椋必須經過母親的主持;而母親同意婚事,是聶小倩解除了她關於後嗣的疑慮。《花姑子》最後一定也要加上「送子」的尾巴)。而最接近代愛情的複雜微妙的,當屬《嬌娜》與《香玉》。

《嬌娜》與《香玉》的題材是容易落入「娥皇女英」的俗調的:始離終合,一夫二婦,團圓到老。蒲松齡的非凡之處,就是在傳統敘述語言的制約下意外的突破了簡單化的愛情模式。

1延遲與期待——「色受魂與」尤勝於「顛倒衣裳」

《嬌娜》中,孔雪笠最終娶松娘為妻,真正的女主人公卻是嬌娜。孔雪笠與嬌娜的關係止於親友。黃生則云:「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這是很值得注意的。

古之所謂「倫常」,是用以調節人際關係的。「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五倫之中,前面四倫都與宗法等級制度有關,換句話說,就是尊卑定位。獨有朋友一倫,雖然可以視為「兄弟」關係的延伸,卻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的。將之聯繫在一起的,不是血緣和婚姻關係,而是對共同的「道」的追求。志同道合者,始稱「朋友」。朋友的基礎就是道義與忠信,「道不同,不相為謀」。儒家對朋友之道,是非常重視的。

但是「朋友之道」,僅限於男性之間。第一,女性智慧與能力既然低於男性,自然不可能平等相交(女性間,也只是「伴」而非「友」)。第二,男女之大防不能逾越。即使親眷間,也要刻意防閑。蒲松齡卻明確提出了異性之間也可以做「良友」,不能不說是特別的。

這種友情,首先是建立在性吸引的基礎上的。清代小說《林蘭香》里,耿朗面對燕夢卿的勸誡,以「卿與我名雖夫婦,實同朋友矣」來搪塞,在這裡,朋友一詞,決非對她品格的褒揚,而是對她女性魅力的否定。而孔雪笠最初追求的對象是嬌娜,吸引他的是嬌娜的美貌,可惜嬌娜已婚,徒留遺憾。直到嬌娜一家遭大劫,孔雪笠挺身相救,兩個人的感情得到了升華。黃生最初也不過是出於兼收雙美的心理接近絳雪,直到香玉蒙難,他與絳雪在痛失愛人與朋友的相憐相惜中,才達到了默契。

《嬌娜》《香玉》所表現的,與其說是介於「友情」與「愛情」之間的感情,不如說是近於近代觀念的「愛情」。這種「友情」並不抹殺性別的特徵,而是強調了性別的特徵,但是又帶有精神愛悅的性質,不耽於肉慾,甚至不以婚姻為終極目標。《嬌娜》結尾蒲松齡自己這樣評論到:「余於孔生,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忘飢,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尤勝於『顛倒衣裳』矣。」

為什麼「友情」比婚姻更有吸引力呢?傳統婚姻是以「禮」的形式承認同居的合法性,以滿足家族延續的需要,乾脆這麼說吧,是奉父母之命的配種。個人感受不被考慮在內。所以它缺少了愛情必不可少的鐘情——回應——結合的過程中重要一環:追求直至心心相印。這無疑大大降低了婚姻的魅力。對此,解決方案是:在家庭中,尊崇嫡妻的地位,又以妾媵加以補充,使家族的需要和個人的需要互為妥協。但是妾往往出自貧家,教養缺乏,可以承受「欲」卻難以作為「愛」的對象。於是又有了一種雖不合「禮」卻合法的補充方式,那就是妓女。高級妓女受過嚴格的才藝訓練,美麗而浪漫,有資格成為愛慕的對象,追求她們是需要花費相當的金錢、時間與精力的,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滿足了男性尋找「愛」的需要。由此可以理解為什麼歷代吟詠妓女的作品數量之多,質量之高,遠遠超於吟詠夫妻生活。「色授魂與」是承諾而非完成,是期待而非滿足,是性交的無限延遲,是向著愛欲的頂峰的永恆攀爬,所以最富有魅力。

蒲松齡相信異性間亦能達到精神融合的境界,在妻妾、妓女之外,隱然期待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理想之愛:「知己之愛」,這是很了不起的。

2嬌娜和絳雪——異類女人

《聊齋》,甚至大部分明清志怪小說中的花妖狐鬼,其實不過是良家婦女的變身。她們美麗而溫良,給窮書生們以性的滿足,但又不需要他們負任何的責任。始亂終棄固然要遭到譴責(《竇女》),那只是對民女適用。花妖狐鬼既然神通廣大,來去自如,那就一切後果自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是典型的男性白日夢。禮教要求女人為了貞節要死要活,小說又要求女人為了愛情要死要活,無非都是成全了男性的私慾罷了,男性自己卻可以超然物外,坐享其成。

嬌娜卻和《喬女》的主人公很相似。喬女拒絕了孟生的求婚,卻為他打官司、撫育孤兒成人,「固已心許之矣」。嬌娜把婚姻給了一個男人,卻把感激、尊重給了另外一個男人。感激之心,器重之意,無疑是愛情基礎。她甚至不迴避這種感情,也不憚於表達出來。她恪守了禮法,但是又顛覆了禮法。

絳雪呢,作者反覆突出的卻是她的「無情」。作者把香玉寫成牡丹花,而絳雪是忍冬。牡丹國色,香玉嫵媚而愛嬌;忍冬耐寒,絳雪高傲而素淡。面對黃生的追求,她選擇了逃避。直到黃生表現了對香玉真摯的哀痛,她才出來安慰他。即使如此,面對黃生的抱怨,她還是表示:「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

生欲與狎。曰:「相見之歡,何必在此。」於是至無聊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唱酬,有時不寢遂去,生亦聽之。

這種「無情」乃是保持人格獨立的努力。黃生後來也理解並尊重她。比起香玉的忘我之愛,這種保持自我之愛,似乎更合乎近代的觀念,而遠離傳統。

3後神話時代最美麗的神話

總的來說,《聊齋》中的男性比起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要蒼白得多。正如葉舒憲在《高唐神女與維納斯》一書中指出的,大部分作品遵循的「三部曲」,即:「艷遇(性的滿足)——磨難和變化——幸福(人生的滿足)」,男性總是處在被動的、受拯救的位置,形象也就大抵蒼白甚至猥瑣。比如《紅玉》的男主人公先是遵從父命背棄了愛情,後來遭遇慘禍,無力庇護嬌妻弱子,只會對著紅玉「裸跪床頭」,著實令人作嘔。

《嬌娜》《香玉》獨具一格。《嬌娜》里的孔雪笠以「聖裔」的身份,卻結交被視為淫邪化身的狐精,他與嬌娜一家的友愛也讓人感動。在他們遭雷劫「天罰」的時候,他毅然挺身而出,「逆天」而行,為了所愛隕身不恤。

前面提到,中國人對嗣續的關注,近乎宗教情結。在傳奇志怪小說中,多有花妖狐鬼以法術助人飛黃騰達、為人產佳兒的情節,黃生入寺本為求取功名,但對香玉和絳雪,從來不曾有此類期待和要求。

香玉不幸夭亡,由花妖而花鬼,尚纏綿愛戀,最後又因愛而重生,這些描寫美麗異常——

次年四月至宮,則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許;轉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笑曰:「妾忍風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

而黃生入山不返,相約死後魂托牡丹之側,臨終前,他說「此生期,非死期也」。他不再以「人」的資格為貴,寧願化作「異物」,也要與所愛相伴——

次年,果有肥芽突出,葉如其數。道士以為異,益灌溉之。三年,高數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無何耐冬亦死。

這和《紅樓夢》里絳珠仙草為報灌溉之恩化身為人,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後神話時代最美的神話。蒲松齡自己評論道:「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於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人不能貞,亦其情之不篤耳。」這裡的「貞」已經不是對女性單方面的苛求,而是雙方對等的對愛情的忠誠。他對「情」的推崇,正與《紅樓夢》「以情補天」的觀念有共通之處。

孔雪笠和黃生性格迥異,一剛烈,一溫和,卻都是聊齋里最光彩照人的男性形象。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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