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隨筆評論之聊齋四題及其他第22節 女子生而願有家

女子生而願有家 ——《陳雲棲》中三女性

《陳雲棲》一文,從男主人公真毓生出生時神秘的預言,到男女主人公合而又離、離而又合的傳奇經歷,有著濃郁的浪漫情調,但它真正打動人心的,是一種對普通人——尤其是普通的女性——的人生關懷。

從前,女性除了做泥偶與奴隸,她們的感情與願望,從來沒有得到肯定與尊重。雖然儒家出於對宗族延續的關注,承認「夫婦為人倫之始」,甚至將兩性關係提升到形而上的哲學高度,但一落實到個體的行為上,便是「淫」,何況出家人。尤其是女冠,女尼,一有了「淫」的思想與行動,更是十惡不赦。故而從唐傳奇《魚玄機》一直到三言二拍中的破戒僧尼,個個沒有好下場。偶有例外,又極力渲染色情,如《二刻拍案驚奇》中的《聞人生野戰翠浮庵,靜觀尼晝錦黃沙弄》筆墨猥褻,很難讓人對女主人公產生好感。

《陳雲棲》卻表達了對這些的妙齡女子的寬容與理解。她們不是雲端里的菩薩與仙人,也不是該下地獄的「淫婦」。雖無「道德的完美」,卻有人性的光輝。

女主人公陳雲棲棲身的呂祖庵,實為一所變相的妓院(自唐以來,女冠就常有高級妓女的性質)。「黃州四雲,少者無倫」,真毓生慕名前往,一見傾心,她卻謹慎的迴避了,其潔身自好,與雲深、雲棟形成對比。當真生好不容易擺脫白、梁糾纏,與之一見時,雲棲隔窗與語,先警告他「人皆以妾為餌釣君,頻來則身命殆矣」,接著表白自己「不能終守清規,亦不能遂乖廉恥,欲得如潘郎者事之」,在真生立誓之後,她仍堅持「桑中之約,所不能也」。她多情而又自持,大膽而又謹慎。她不打算以青春去殉所謂清規戒律,但也不願在這污濁的環境沉淪下去,她要的固然是「情」,更看重的卻是婚姻。無可否認,她的持重有那麼一點自高身價、待賈而沽的味道,但她幼喪父母,無依無靠,身處不堪之地,所有的僅是不牢靠的顏色而已,又怎能怪她小心翼翼?她的謹慎或許因為她曾有過受騙的慘痛經歷(她的性格其實很天真,否則不會因真生一句戲言而始終相信他姓潘,以致生出後來種種陰差陽錯)。她的立身並不高尚,她的願望也很普通,卻是那時代許多命運相似的女子共同心聲。

後來幾經離亂,她始終未忘情於真生,無意中竟來到他家中,真母不知她真實身份,有意將她許配給已為她相思成疾的兒子:「『亦知我同歸之意乎?』女笑曰:『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歸之初志,母不知也。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闊絕,必已另有良匹。果爾,則為母也婦,不爾則終為母也女——報母有日也』。」這裡又一次凸現其性情:重情義而又通達。她重情,但重的不是無望的情,她守義,但不守無謂的義。畢竟她不是大家閨秀,沒有那麼重的禮教觀念,何況她與真生所謂「婚約」,本就不合「禮」了,她的秀美可愛終於使真母打消了顧慮,娶她為媳。

如果說陳雲棲嫁給真生還有幾分是為了情的話,盛雲眠的遭際,就更耐人尋味。雲棲婚後偶遇流落江湖憔悴非昔的雲眠,相對酸辛,於是偽為姊妹,攜歸家中。雲眠「舉止大家;談笑間,練達世故」博得「既寡、苦寂」的真母歡心,雲棲主動提出「欲效英皇」,雲眠亦嫁真生。男子納妾總是引起我們的厭惡,但此處雲棲的行為不能以「封建道德」視之。她固是受到時代環境的暗示,男子有納妾的自由而女子沒有「妒」的權利。但文中一再強調兩個孤女自幼感情極深。雲棲既因自己不能理家而欲倚之為臂膀,更憐憫雲眠的遭遇,希望以此改變其命運(否則,沒有名分,雲眠勢不能久住真家),這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是雲棲的善良與胸襟。

雲眠嫁真生,不是出於愛情——

告曰:「昔在觀中共枕時,姊言:『但得一能親愛之人,我二人當共事之』,猶憶之否?」盛不覺雙眥熒熒,曰:「妾所謂親愛者,非他:如日日經營,曾無一人知其甘苦;數日來,但有微勞,即煩老母恤念,則中心冷暖頗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長伴老母,於願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踐也。」

新婚之夜,她對真生坦言:「妾所以樂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寂寥也,誠以閨閣之身,`然酬應如勾欄,所不堪耳……」她從來沒有得到「家」的溫暖,沒有得到「人」的身份,於是這一點關懷就讓她戀戀不去。杜麗娘的驚夢尋夢,乃是青春的覺醒,而對淪落無依的她,連青春的悲哀都太奢侈了。也許她太實際、太庸俗,但出身勾欄的微賤女子,如何能主宰自己命運,她已做了所能做的最大抗爭,在她身上,何嘗不閃爍著人格的尊嚴、人性的光輝。

明末小說《歡喜冤家·黃煥之慕色受官刑》的女主人公了凡,有幾首詩寫自己的心路歷程,其中有一首是這樣的:

旋蓄香雲學戴花,從今不著舊袈裟。

寧操井臼供甘旨,分理連枝棄法華。

越宿頓知鴛被暖,乍妝殊謂鳳釵奢。

禪心匪為春心膩,女子生而願有家。

可為雲棲雲眠二人作結。

說完了兩個年輕女性,不要忘了本篇的第三位女性,真生的寡母。她剛出場,小說就交待她「庭訓頗嚴」,她斷然拒絕兒子的求肯,一度成為兒子追求幸福的阻礙,似乎是個冷酷專制的家長。但戲劇般的,又是她親自將兒子的意中人送到他身邊。當她最終知道事情始末時。只是笑著說:「我初不欲為兒娶一道士,今竟得兩矣。」顯示出她在親情的溫暖之下變得慈愛有人情味了。小說將近結尾處特意交待:「夫人固善弈,自寡居,不暇為之。自得盛,經理井井,晝日無事,輒與女弈。挑燈瀹茗,聽兩婦彈琴,夜分始散。每與人言:『兒父在時,亦未能有此樂也。』」試想,除了蒲松齡,誰曾關注過一個盛年寡居的母親的情感世界?

她的境界也由此更高一層:真生科場落敗時,她說:「吾家雖不豐,薄田三百畝,幸得雲眠經理,日益溫飽。兒但在膝下,率兩婦與老身共樂,不願汝求富貴也。」在禮教的觀念中,「家」不過是「國」的縮影,「孝」已經固化為一種行為的準則,幾曾見這般表現母子婆媳間濃濃的親情?

《陳雲棲》的浪漫無掩於它的現實性,它的現實性也沒有沖淡它的理想色彩。它體現了蒲松齡對人性深刻的洞察力,更體現了一個偉大作家所必備的對人類普遍的愛。 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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