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瓶梅》小札與閑話紅樓第17節 放誕風流尤三姐

(三)媚

放誕風流尤三姐(尤二姐附)

「媚」者,狐狸精是也。狐狸精文學是中國特有的品種。神話傳說中大禹治水娶塗山氏之女,狐狸精乃「塗山氏之苗裔也」。《搜神記》中有一組狐狸化人的故事,又引《名山記》說狐狸是「上古淫婦」阿紫所化。唐代有「無狐媚,不成村」之說(《朝野僉載》)。彼時狐狸大神雌雄兼有,民間奉之甚虔,但是很快狐狸精就為女性專屬。白居易《新樂府》中一首很有趣的《古冢狐》這樣寫道:「古冢狐,妖且老,化為婦人顏色好。頭變雲鬟面變妝,大尾曳作長紅裳。徐徐行傍荒村路,日欲暮時人靜處。或歌或舞或悲啼,翠眉不舉花顏低。忽然一笑千萬態,見者十人八九迷……」這首詩乃是「戒艷色也」,結尾說:「女為狐媚害即深,日長月長溺人心。何況褒妲之色善蠱惑,能喪人家覆人國。」估計從類似觀念催生了《武王伐紂平話》妲己是九尾狐狸的說法。而使狐狸精文學登峰造極的,自然是《聊齋志異》了。

「狐狸精」一詞早脫離了最初的「狐狸所化」的意義了。大凡女子,異常的美貌、風騷而多情,就可與狐狸精划上等號。狐狸精不易得,只有美而能媚,將女性之魅力發揮到極致,顛覆「萬惡淫為首」的社會道德的,才配稱狐狸精。喪人之家,覆人之國,是狐狸精之所長,也是狐狸精命定的事業(從這點來看,聊齋里的著名狐狸精,反而是離狐狸精精神最遠的,不過是男人可以偷葷又不必負責的良家婦女化身。獨有恆娘,才夠得上狐狸精級數)。男人對狐狸精的感受是萬分複雜的,喜愛、憎惡、恐懼交織;誅伐於外,意淫於內,否則狐狸精文學如何這等昌盛呢。

在狐狸精自己,修成正果的如武者,卻是少之又少。狐狸精的悲劇在於:她們非但不容於秩序,並不容於自己,結果最後往往淪為秩序的犧牲品。

紅樓二尤,自然是媚榜中之尤物了。

尤氏姊妹地位尷尬,和寧國府份屬親戚,實則毫無血緣關係,純粹是尤老娘養下的兩個粉頭,從嫖客賈珍那裡討生計。她們在紅樓夢中遲至「理親喪」才出場,一出場就帶著陰暗的色彩。賈蓉其人,前面只有一點曖昧的表演,此時他的邪惡才真正生動起來,這段描寫,實在是筆筆刺心。

賈敬猝死,尤氏接老娘來料理家務,聽到這個消息——

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

遭逢大喪,賈蓉非但笑了,還是和賈珍相視一笑!其笑容之曖昧骯髒難以明言。

到了家廟鐵檻寺——

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

可是一轉眼,賈蓉就「得不得一聲兒」跑回了家,迫不及待去找尤氏姊妹——

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

尤二姐立即「紅了臉」罵賈容。賈蓉卻毫無顧忌——

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他。」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他兩個又笑了。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

一「哭」一「笑」迅速轉換之間,尤氏姊妹和賈家父子究竟是什麼關係,已經揭得一清二楚了。

作者又借賈璉寫去——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三姐相認已熟,不禁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

如此一來,連最後一絲存疑也沒了。尤氏姊妹名聲之壞,是早播於親眷之間的。

尤氏姊妹之美貌,和大觀園中的貴族太太小姐完全不是一類,帶有更多原始的、邪惡的性質。賈璉這色狼雖然每要偷葷,但是懾於鳳姐之威,多是小打小鬧。但是這時候尤二姐引得他連對鳳姐、賈珍吃醋的畏懼都放到一邊去,不時到寧國府勾搭,並且最後竟然喪中偷娶,二姐之美貌自然不必說。

第六十五回有云:

尤二姐只穿著大紅小襖,散挽烏雲,滿臉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顏色。賈璉摟他笑道:「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齊整,如今我看來,給你拾鞋也不要。」

第六十九回,鳳姐帶二姐去見賈母:

鳳姐忙又笑說:「老祖宗且別問,只說比我俊不俊。」賈母又戴了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兒。」眾人都抿嘴兒笑著,只得推他上去。賈母細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來我瞧瞧。」鴛鴦又揭起裙子來。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更是個齊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

賈母對二姐,拉過來細看「皮肉兒」,又拿出手來看,鴛鴦再揭起裙子,正是從前挑選姬妾的規矩,有興趣的人可以看看當時的筆記。大家注意到了沒有,書中從未對太太小姐們的「金蓮」有過描寫,只寫湘雲穿麂皮小靴,但那是男子裝束。蓋賈家本是旗人,並不纏足,而尤氏姊妹是纏足的。揭起裙子是為了看她纏足是否小巧周正。她們本來就是大觀園的異數。

很多人不喜歡尤二姐,包括我。從前的讀者是因為她的「淫行」而不原諒她,我覺得她最不可原諒的是明明是狐狸精偏偏要扮小白兔,不計乎前,不預乎後,燕雀巢乎幕簾之上,最後葬送了自己性命。本文講的是美女,對這些不多談了。

高鶚對烈女有特殊嗜好。非但是後四十回努力造就烈女,對前八十回也多有改篡。三姐這個複雜而豐富的形象,險些被其徹底改造為高大全的烈女。這種改造偏偏很合乎國人的審美習慣,於是不少根據紅樓夢改編的戲曲中,尤三姐更加純潔和偉岸。

如果按程乙本提供的思路——二姐淫蕩,三姐貞節,其實一推敲,就會破綻百出。柳湘蓮下聘之後,心裡疑惑,詢問寶玉——

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 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凈。我不做這剩忘八。」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是有心了。」……

正是和寶玉的這段談話,使得柳湘蓮態度來了大轉變,導致三姐羞憤自盡。程乙本給我們造成的印象是:這是一場可怕的誤會,寶玉信口胡說,將三姐牽涉在內,柳湘蓮和三姐,一個眼睛裡揉不進沙子不聽解釋,一個寧可以生命證明清白也不肯解釋。如此一來,寶玉成了間接的兇手,而柳湘蓮和三姐因太過自愛而害了自己。如此一來,三姐之死,簡直成了鬧劇而非悲劇。

二姐果然無辜,寶玉一時失言,不會不懂其間利害關係,過後能不為其辯白嗎?而不會說:「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麼?」因為他講的本是實話,無法辯白。三姐以死明志,因為她知道柳湘蓮的懷疑是事實,她亦無法辯白。柳湘蓮了解得越多,她的婚事就越絕望。

程本和脂本在這裡出現了大量異文——

第六十五回,賈珍趁賈璉不在,到他的「外宅」去:

脂本做: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箇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程本做: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著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旁邊陪著,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兩段文字簡直天差地別,誰都能一眼看出程本是強改過的。

後面用了一段粗俗筆墨寫「二馬同槽」,和下人的胡羼,接著寫二姐和賈璉的對話,程乙本要作偽,就千不該萬不該沒有乾脆去掉尤二姐這句話:

——我算是有靠,將來我妹子卻如何結果?據我看來,這個形景恐非長策,要作長久之計方可。(脂本)

——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將來我妹子怎麼是個結果?據我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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