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瓶梅》小札與閑話紅樓第6節 禁慾和縱慾的距離有多遠

《水滸傳》是所謂「四大名著」中我最厭惡的一部,我質疑它是「描寫農民起義的偉大作品」,在我看來,所謂的「替天行道」,不過是一種暴民小團伙的理想。「道」的本身已經十分可疑,為了「道」,這些所謂英雄好漢更是不擇手段。他們對和他們境遇相似的暴民,其仇恨程度遠遠超過對「統治階級」。如果不能收歸己用,就一定要將之斬草除根。比「道」更可疑的是他們的「義」。我以為他們比西遊記中間的妖魔鬼怪還不近人情,更遠離人性。

水滸傳中我最厭惡的人物又當屬石秀。翠屏山一幕可謂水滸中最醜陋的場景之一。石秀似乎純粹是出於「義氣」,才盡心為義兄楊雄摘除綠帽子,殺了「淫婦」潘巧雲。即使我們現在不能諒解「通姦者死」的做法,必須承認,在他們的時代,丈夫殺死通姦的妻子是法理人情認可甚至鼓勵的,以當時的標準看,楊雄並沒有錯。可是看完這三章,你會感覺,石秀「捉姦」的熱情比楊雄還高得多。楊雄對妻子本來相當滿意,不是石秀推波助瀾,潘巧雲未必會慘死。潘巧雲出場時,按照舊小說的慣例,對她的外貌來一段鋪敘。水滸傳是宣揚禁慾的,有暴力而無色情,這段韻文,偏偏就帶著整部小說中罕見的「葷」味,而且,這一切恰恰是從石秀的眼睛裡看過去的。他的眼睛,非但把潘巧雲上上下下貪婪的掃了一遍,甚至神奇到能剝去她的衣服,透視她赤裸的胴體。簡單的說吧,潘巧雲一下子就勾起了石秀的性慾,不幸的是,英雄石秀必須是禁欲主義者,而且,潘巧雲是「義嫂」,絕無成為性對象的可能,他只能極力壓制對她的慾望。結果是,他仇恨潘巧雲而妒嫉楊雄,他其實是渴望破壞這個家庭的。可是他照樣必須抑制仇恨和妒嫉,因為他並無妒嫉的資格。姦夫出現使他興奮異常:他終於有了一個光明正大的借口可以發泄他的妒嫉和仇恨。於是,有了這血淋淋一幕:

……石秀便把那婦人頭面首飾衣服都剝了,楊雄割兩條裙帶來,親自用手把婦人綁在樹上。石秀也把迎兒的首飾都去了,遞過刀來說道:「哥哥,這個小賤人,留他做甚麼?一發斬草除根。」……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石秀道:「嫂嫂,哥哥自來伏侍你。」……

石秀的表現,完全是性慾被扭曲之後,以虐殺的極端方式來發泄。最後,這對異姓兄弟一起落草去了,他們通過虐殺這一富於象徵性的儀式,結成了牢不可破的「義」。

現在回到金瓶梅來。金瓶梅是從水滸傳中間截取一段敷衍而成,水滸傳是英雄世界,而金瓶梅是世俗世界,把兩個世界串聯起來的人物就是武松。當武松被刺配暫時從讀者視線消失的時候,金瓶梅的世界才真正展開。而武松歸來複仇之時,金瓶梅的世界已經破碎了。

可能一般閱讀者很少注意到水滸傳和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及兩部書「復仇」場面微妙的不同。相比之下,水滸傳中,武松的報復手段不失光明正大,而金瓶梅中的武松,卻是假意要娶潘金蓮,誘使她自投虎口。

水滸傳中,武松殺掉潘金蓮,是一刀刺入胸口,剜出五臟六腑。這是舊小說裡面典型的「復仇殺人法」,因為反覆出現,對讀者神經的刺激性其實不高。金瓶梅的殺嫂一節,比之長而細膩,它是極度色情、暴力和血腥,令人作嘔的。那個武松鎮定、陰險而冷血。奇特的是,在這個時候,作者仍不忘記對金蓮的性特徵做描寫,如「白馥馥」「星眸半閃」,這恰恰是他每次描寫金蓮和西門慶交媾時最喜歡用的字眼,好像潘金蓮不是被屠戮,而是在享受。最後作者照例用詩詞來表達他的感慨,他用的居然是「悼哉金蓮誠可憐,衣服脫去跪靈前。誰知武二持刀殺,只道西門綁腿玩……」如此輕輕一鉤,把殺嫂的「正義復仇」行動,和二十七回醉鬧葡萄架西門慶對潘金蓮的性虐待聯繫在一起。武松這一個對「淫婦」極端仇恨的禁欲主義者的真實面目是什麼,已經一目了然了——他不過是另外一個西門慶。

禁慾和縱慾的距離有多遠?不過是一張紙。它們都是背離光明的人性和正常的人的感情的。不要相信高羅佩等人的話,其實我們的文化始終沒能建立起一種健康的性態度和性觀念,永遠在極度的壓抑和極度的放縱之中搖擺。金瓶梅正是明季世風的真實寫照。在今天,我們度過又一個極度壓抑的時期之後,毫不猶豫的走向極度的放縱。當我們的神經在色情毫無節制的衝撞中厭倦後,不知道等待我們的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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