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於魯迅

《阿Q正傳》發表以後,我寫過一篇小文章,略加以說明①,登在那時的《晨報副鐫》上①。後來《阿Q正傳》與《狂人日記》等一併編成一冊,即是《吶喊》,出在新潮社叢書里,其時傅孟真羅志希諸君均已出國留學去了,《新潮》交給我編輯,這叢書的編輯也就用了我的名義。出版以後大被成仿吾所挖苦,說這本小說集既然是他兄弟編的,一定好的了不得。--原文不及查考,大意總是如此。於是我恍然大悟,原來關於此書的編輯或評論我是應當迴避的。這是我所得的第一個教訓。不久在中國文壇上又起了《阿Q正傳》是否反動的問題。恕我記性不好,不大能記得誰是怎麼說的了,但是當初決定《正傳》是落伍的反動的文學的,隨後又改口說這是中國普羅文學的正宗者往往有之。這一筆「阿Q的舊賬」至今我還是看不懂,本來不懂也沒有什麼要緊,不通過這切實的給我一個教訓,就是使我明白這件事的複雜性,最好還是不必過問。於是我就不再過問,就是那一篇小文章也不收到文集里去,以免為無論哪邊的批評家所援引,多生些小是非。現在魯迅死了,一方面固然也可以如傳聞鄉試封門時所祝,正是「有恩報恩有怨報怨」的時候,一方面也可以說,要罵的捧的或利用的都已失了對象,或者沒有什麼爭論了亦未可知。這時候我想來說幾句話,似乎可以不成問題,而且未必是無意義的事,因為魯迅的學問與藝術的來源有些都非外人所能知,今本人己死,舍弟那時年幼亦未聞知,我所知道已為海內孤本,深信值得錄存,事雖細微而不虛誕,世之識者當有取焉。這裡所說限於有個人獨到之見獨創之才的少數事業,若其他言行已有人云亦云的毀或譽者概置不論,不但仍以避免論爭,蓋亦本非上述趣意中所攝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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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魯迅《阿Q正傳》發表以後,周作人即於1922年3月19日《晨報副鐫》上發表《(阿Q正傳)》一文,這是第一篇全面評論《阿Q正傳》的文章,並且「經過魯迅看過,大抵得到他的承認的」(周作人:《關於〈阿Q正傳〉》)。文章認為,「《阿Q正傳》里的諷刺在中國歷代文學中最為少見,因為它多是『反語』,便是所謂冷的諷刺--『冷嘲』」,其特點是「多理性而少情熱,多憎而少愛」。文章指出:阿Q「是一個民族中的類型」,「其中寫中國人的缺乏求生意志,不尊重生命,尤為痛切。」

魯迅本名周樟壽,生於清光緒辛已八月初三日。祖父介孚公在北京做京官,得家書報告生孫,其時適有張之洞還是之萬呢?來訪,因為命名曰張,或以為與灶君同生日,故借灶君之姓為名,蓋非也。書名定為樟壽,雖然清道房同派下群從譜名為壽某,祖父或忘記或置不理均不可知,乃以壽字屬下,又定字曰豫山,後以讀音與雨傘相近,請於祖父改為豫才。戊戌春間往南京考學堂,始改名樹人,字如故,義亦可相通也。留學東京時,劉申叔為河南同鄉辦雜誌曰《河南》,孫竹丹來為拉稿,豫才為寫幾篇論文,署名一曰迅行,一曰令飛,至民七在《新青年》上發表《狂人日記》,於迅上冠魯姓,遂成今名。寫隨感錄署名唐俟,唐者「功不唐捐」之唐,意雲空等候也,《阿Q正傳》特署巴人,已忘其意義。

魯迅在學問藝術上的工作可以分為兩部,甲為搜集輯錄校勘研究,乙為創作。今略舉於下:

甲部

一,會稽郡故書雜集。

二,謝承後漢書(未刊)。

三,古小說鉤沉(未刊)。

四,小說舊聞鈔。

五,唐宋傳奇集。

六,中國小說史。

七,稚康集(未刊)。

八,嶺表錄異(未刊)。

九,漢畫石刻(未完成)。

乙部

一,小說:《吶喊》,《彷惶》。

二,散文:《朝華夕拾》,等。

這些工作的成就有大小,但無不有其獨得之處,而其起因亦往往很是久遠,其治學與創作的態度與別人頗多不同,我以為這是最可注意的事。豫才從小就喜歡書畫,--這並不是書家畫師的墨寶,乃是普通的一冊一冊的線裝書與畫譜。最初買不起書,只好借了繡像小說來看。光緒癸已祖父因事下獄,一家分散,我和豫才被寄存在大舅父家裡,住在皇甫庄,是范嘯風的隔壁,後來搬往小皋步,即秦秋漁的娛園的廂房。這大約還是在皇甫庄的時候,豫才向表兄借來一冊《蕩寇志》的繡像,買了些叫作吳公紙的一種毛太紙來,一張張的影描,訂成一大本,隨後彷彿記得以一二百文錢的代價賣給書房裡的同窗了。回家以後還影寫了好些畫譜,還記得有一次在堂前廊下影描馬鏡江的《詩中畫》,或是王冶梅的《三十六賞心樂事》,描了一半暫時他往,祖母看了好玩,就去畫了幾筆,卻畫壞了,豫才扯去另畫,祖母有點悵然。後來壓歲錢等等略有積蓄,於是開始買書,不再借抄了。頂早買到的大約是兩冊石印本岡元鳳所著的《毛詩品物圖考》,這書最初也是在皇甫庄見到,非常欲羨,在大街的書店買來一部,偶然有點紙破或墨污,總不能滿意,便拿去掉換,至再至三,直到夥計煩厭了,戲弄說,這比姊姊的面孔還白呢,何必掉換,乃憤然出來,不再去買書。這書店大約不是墨潤堂,卻是鄰近的奎照樓吧。這回換來的書好像又有什麼毛病,記得還減價以一角小洋賣給同窗,再貼補一角去另買了一部。畫譜方面那時的石印本大抵陸續都買了,《芥子園畫傳》自不必說,可是卻也不曾自己學了畫。此外陳淏子的《花鏡》恐怕是買來的第一部書,是用了二百文錢從一個同窗的本家那裡得來的。家中原有幾箱藏書,卻多是經史及舉業的正經書,也有些小說如《聊齋志異》,《夜談隨錄》,以至《三國演義》,《綠野仙蹤》等,其餘想看的須得自己來買添,我記得這裡邊有《西陽雜俎》,《容齋隨筆》,《輟耕錄》,《池北偶談》,《六朝事迹類編》,「二酉堂叢書」,《金石存》,《徐霞客遊記》等。新年出城拜歲,來回總要一整天,船中枯坐無聊,只好看書消遣,那時放在「帽盒」中帶了去的大抵是《遊記》或《金石存》,--後者自然是石印本,前者乃是圖書集成局的扁體字的。《唐代叢書》買不起,託人去轉借來看過一遍,我很佩服那裡的一篇《黑心符》,鈔了《平泉草木記》,豫纔則抄了三卷《茶經》和《五木經》。好容易湊了塊把錢,買來一部小叢書,共二十四冊,現在頭本已缺無可查考,但據每冊上特請一位族叔題的字,或者名為「藝苑裙華」吧,當時很是珍重耽讀,說來也很可憐,這原來乃是書估從《龍威秘書》中隨意抽取,雜湊而成的一碗「拼攏拗羹」而已。這些事情都很瑣屑,可是影響卻頗不小,它就「奠定」了半生學問事業的傾向,在趣味上到了晚年也還留下好些明了的痕迹。

戊戌往南京,由水師改人陸師附設的路礦學堂,至辛丑畢業派往日本留學,此三年中專習科學,對於舊籍不甚注意,但所作隨筆及詩文蓋亦不少,在我的舊日記中略有錄存。如戊戌年作《臭劍生雜記》四則云:

「行人於斜日將墮之時,瞑色逼人,四顧滿目非故鄉之人,細聆滿耳皆異鄉之語,一念及家鄉萬里,老親弱弟必時時相語,謂今當至某處矣,此時真覺柔腸欲斷,涕不可仰。故予有句雲,日暮客愁集,煙深人語喧,皆所身歷,非托諸空言也。」

「生鱸魚與新粳米炊熟,魚須祈小方塊,去骨,加秋油,謂之妒魚飯。味甚鮮美,名極雅飭,可入林洪《山家清供》。」

「夷人呼茶為梯,閩語也。閩人始販茶至夷,故夷人效其語也。」

「試燒酒法,以缸一隻猛注酒於中,視其上面浮花,頃刻迸散凈盡者為活酒,味佳,花浮水面不動者為死酒,味減。」又《蒔花雜誌》二則云:

「晚香玉本名土秘螺斯,出塞外,葉闊似吉祥草,花生穗間,每穗四五球,每球四五朵,色白,至夜尤香,形如喇叭,長寸余,瓣五六七不等,都中最盛。昔聖祖仁皇帝因其名俗,改賜今名。」

「里低母斯,苔類也,取其汁為水,可染藍色紙,遇酸水則變為紅,遇礆水又復為藍。其色變換不定,西人每以之試驗化學。」詩則有庚子年作《蓮蓬人》七律,《庚子送灶即事》五絕,各一首,又庚子除夕所作《祭書神文》一首,今不具錄。辛丑東遊後曾寄數詩,均分別錄入舊日記中,大約可有十首,此刻也不及查閱了。

在東京的這幾年是魯迅翻譯及寫作小說之修養時期,詳細須得另說,這裡為免得文章線索凌亂,姑且從略。魯迅於庚戌(一九一0年)歸國,在杭州兩級師範、紹興第五中學及師範等校教課或辦事,民元以後任教育部僉事,至十四年去職,這是他的工作中心時期,其間又可分為兩段落,以《新青年》為界。上期重在輯錄研究,下期重在創作,可是精神還是一貫,用舊話來說可雲不求聞達。魯迅向來勤苦作事,為他人所不能及,在南京的時候手抄漢譯賴耶爾(C·Lyell)的《地學淺說》(案即是PrinciplesofGeology)兩大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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