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道義之事功化

董仲舒有言曰:「正其誼不謀其利,名其道不計其功。」這兩句話看去頗有道理,假如用在學術研究上,這種為學問而學問的態度是極好的,可惜的事是中國不重學問,只拿去做說空話唱高調的招牌,這結果便很不大好。我曾說過,中國須有兩大改革,一是倫理之自然化,二是道義之事功化。這第二點就是對於上說之糾正,其實這類意見前人也已說過,如黃式三《儆居集》中有申董於功利說云:

「董子之意若曰,事之有益無害者誼也,正其誼而誼外之利勿謀也,行之有功無過者道也,明其道而道外之功勿計也。」這裡固然補救了一點過來,把誼與道去當作事與行看,原是很對,可是分出道義之內或之外的功利來,未免勉強,況且原文明說其利其功,其字即是道與義的整個,並不限定外的部分也。我想這還當乾脆的改正,道義必須見諸事功,才有價值,所謂為治不在多言,在實行如何耳。這是儒家的要義,離開功利沒有仁義,孟子對梁惠王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但是後邊具體的列舉出來的是這麼一節: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育,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庫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阮伯元在《論語論仁論》中云:

「中庸篇,仁者人也。鄭康成注,讀如相人偶之人。春秋時孔門所謂仁也者,以此一人與彼一人相人偶,而盡其敬禮忠恕等事之謂也。相人偶者,謂人之偶之也。凡仁必於身所行者驗之而始見,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見,若一人閉戶齋居,瞑目靜坐,雖有德理在心,終不得指為聖門所謂之仁矣。蓋士庶人之仁見於宗族鄉黨,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仁見於國家臣民,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與人相偶而仁乃見也。」我相信這是論仁的最精確的話,孟子所說的正即是諸侯之仁,此必須那樣表現出來才算,若只是存在心裡以至筆口之上,也都是無用。顏習齋講學最重實行,《顏氏學記》引年譜記其告李恕谷語云:

「猶是事也,自聖人為之曰時宜,自後世豪傑為之曰權略。其實此權字即未可與權之權,度時勢,稱輕重,而不失其節是也。但聖人純出乎天理而利因之,豪傑深察乎利害而理與焉。世儒等之詭詐之流,而推於聖道之外,使漢唐豪傑不得近聖人之光,此陳同甫所為扼腕也。」顏君生於明季,尚記得那班讀書人有如狂犬,叫號傳噬,以至誤國殃民,故推重立功在德與言之上,至欲進漢唐豪傑於聖人之列,其心甚可悲,吾輩生三百年後之今日,播其遺編,猶不能無所感焉。明末清初還有一位傅青主,他與顏君同是偉大的北方之學者,其重視事功也彷彿相似。王晉榮編《仙儒外紀削繁》有一則云:

「外傳雲,或問長生久視之術,青主曰,大丈夫不能效力君父,長生久視,徒豬狗活耳。或謂先生精漢魏古詩賦。先生曰,此乃驢鳴狗吠,何益於國家,」此話似乎說得有點過激,其實卻是很對的。所謂效力君父,用現在的活來說即是對於國家人民有所儘力,並不限於殉孝殉忠,我們可以用了顏習齋的話來做說明,《顏氏學記》引性理書評中有一節關於尹和靖祭其師程伊川文,習齋批語起首有云:

「吾讀《甲申殉難錄》,至愧無半策匡時難云云,未嘗不位下也,至覽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師有之,有益於世則未二語,為生民槍惶久之。」這幾句話看似尋常,卻極是沉痛深刻,我們不加註解,只引別一個人的話來做證明,這是近人洪允祥的《醉余偶筆》的一則,其文曰:

「《甲申殉難錄》某公詩曰,愧無半策匡時難,只有一死報君恩。天醉曰,沒中用人死亦不濟事。然則怕死者是歟?天醉曰,要他勿怕死是要他拚命做事,不是要他一死便了事。」這裡說的直捷痛快,意思已是十分明白了。我所說的道義之事功化,大抵也就是這個意思,要以道義為宗旨,去求到功利上的實現,以名譽生命為資材,去博得國家人民的福利,此為知識階級最高之任務。此外如閉目靜坐,高談性理,或揚眉吐氣,空說道德者,固全不足取,即握管著述,思以文字留贈後人,作啟蒙發饋之用,其用心雖佳,抑亦不急之務,與傅君所謂驢鳴狗吠相去一間耳。

上邊所根據的意見可以說是一種革命思想,在庸眾看來,似乎有點離經叛道,或是外聖無法,其實這本來還是出於聖與經,一向被封建的塵土與垃圾所蓋住了,到近來才清理出來,大家看得有點陌生,所以覺得不順眼,在我說來倒是中國的舊思想,可以算是老牌的正宗呢。中國的思想本有為民與為君兩派,一直並存著,為民的思想可以孟子所說的話為代表,即《盡心章》的有名的那一節: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為君的思想可以三綱為代表,據《禮記正義》在《樂記疏》中引禮緯含文嘉云:

「三綱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矣。」在孔子的話里原本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其關係是相對的,這裡則一變而為絕對的了,這其間經過秦皇漢帝的威福:思想的惡化是不可兔的事,就只是化得太甚而已。這不但建立了神聖的君權,也把父與夫提起來與君相併,於是臣民與子女與妻都落在奴隸的地位,不只是事實上如此,尤其是道德思想上確定了根基,二千年也翻不過身來,就是在現今民國三十四年實在還是那麼樣。不過究竟是民國了,民間也常有要求民主化的呼聲,從五四以來已有多年,可是結果不大有什麼,因為從外國來的影響根源不深,嚷過一場之後,不能生出上文所云革命的思想,反而不久禮教的潛勢力活動起來,以前反對封建思想的勇士也變了相,逐漸現出太史公和都老爺的態度來,假借清議,利用名教,以立門戶,爭意氣,與明季清末的文人沒有多大不同。這種情形是要不得的。現在須得有一種真正的思想革命,從中國本身出發,清算封建思想,同時與世界趨勢相應,建起民主思想來的那麼一種運動。上邊所說的道義之事功化本是小問題,但根抵還是在那裡,必須把中國思想重新估價,首先勾消君臣主奴的倫理觀念,改立民立的國家人民的關係,再將禮教名分等舊意義加以修正,這才可以通行,我說傅洪二君的意見是革命的即是如此,他說沒中用人死亦不濟事,話似平常,卻很含有危險,有如拔刀刺敵,若不成功,便將被只有一死報君恩者所殺矣。中國這派革命思想勢力不旺盛,但來源也頗遠,孟子不必說了,王充在東漢虛妄迷信盛行的時代,以懷疑的精神作《論衡》,雖然對於倫理道德不曾說及,而那種偶像破壞的精神與力量卻是極大,給思想界開了一個透氣的孔,這可以算是第一個思想革命家。中間隔了千餘年,到明末出了一位李蟄通稱李卓吾,寫了一部《藏》,以平等自由的眼光,評論古來史上的人物,對於君臣夫婦兩綱加以小打擊,如說武則天卓文君馮道都很不錯,可說是近代很難得的明達見解,可是他被御史參奏惑亂人心,嚴拿治罪,死在監獄內,王仲任也被後世守正之士斥不孝,卻是這已在千百年之後了占第三個是清代的俞正曼,他有好些文章都是替女人說話,幸而沒有遇到什麼災難。上下千八百年,總算出了三位大人物,我們中國亦足以自豪了。因此我們不自量也想繼續的做下去,近若干年來有些人在微弱的呼叫便是為此,在民國而且正在要求民主化的現在,這些言論主張大概是沒甚妨礙的了,只是空言無補,所以我們希望不但心口相應,更要言行一致,說得具體一點,便是他的思想言論須得兌現,即應當在行事上表現出來,士庶人如有仁心,這必須見於宗族鄉黨才行,否則何與於人,何益於國家,仍不免將為傅青主所訶也。

要想這樣辦很有點不大容易吧。關於仁還不成問題,反正這是好事,大小量力做些個,也就行了,若是有些改正的意見本來是革命的,世間不但未承認而且還以為狂誕悖戾,說說尚且不可,何況要去實做。這怎麼好呢?英國藹理斯的《感想錄》第二卷里有一則,我曾經譯出,加上題目曰《女子的羞恥》,收在《永日集》里,覺得很有意思,今再錄於此,其文云:」

「一九一八年二月九日。在我的一本著書里我曾記載一件事,據說義大利有一個女人,當房屋失火的時候,情願死在火里,不肯裸體跑出來,丟了她的羞恥。在我力量所及之內,我常設法想埋炸彈於這女人所住的世界下面,使得他們一起毀掉。今天我從報上見到記事,有一隻運兵船在地中海中了魚雷,雖然離岸不遠卻立刻沉沒了。一個看護婦還在甲板上。她動手脫去衣服,對旁邊的人們說道,大哥們不要見怪,我須得去救小子們的命。她在水裡游來游去,救起了好些的人。這個女人是屬於我們的世界的。我有時遇到同樣的女性的,優美而大膽的女人,他們做過同樣勇敢的事,或者更為勇敢因為更複雜地困難,我常覺得我的心在她們前面像一隻香爐似的擺動著,發出愛和崇拜之永久的香煙。

我夢想一個世界,在那裡女人的精神是比火更強的烈焰,在那裡羞恥化為勇氣而仍還是羞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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