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中雜信(選錄)

伏園兄:

我已於本月初退院,搬到山裡來了①。香山不很高大,彷彿只是故鄉城內的卧龍山模樣,但在北京近郊,已經要算是很好的山了。碧雲寺在山腹上,地位頗好,只是我還不曾到外邊去看過,因為須等醫生再來診察一次之後,才能決定可以怎樣行動,而且又是連日下雨,連院子里都不能行走,終日只是起卧屋內罷了。大雨接連下了兩天,天氣也就頗冷了。般若堂里住著幾個和尚們,買了許多香椿干,攤在蘆席上晾著,這兩天的雨不但使它不能幹燥,反使它更加潮濕。每從玻璃窗望去,看見廊下攤著濕漉漉的深綠的香椿干,總覺得對於這班和尚們心裡很是抱歉似的,--雖然下雨並不是我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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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20年底,周作人突患肋膜炎,因病勢惡化,1921年3月底至5月底曾住院兩月,並於是年6月2日去香山碧雲寺養病,住般若堂。

般若堂里早晚都有和尚做功課,但我覺得並不煩擾,而且於我似乎還有一種清醒的力量。清早和黃昏時候的清澈的磐聲,彷彿催促我們無所信仰、無所歸依的人,揀定一條這路精進向前。我近來的思想動搖與混亂,可謂已至其極了,托爾斯泰的無我愛與尼採的超人,共產主義與善種學,那佛孔老的教訓與科學的例證,我都一樣的喜歡尊重,卻又不能調和統一起來,造成一條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將這各種思想,凌亂的堆在頭裡,真是鄉間的雜貨一料店了。--或者世間本來沒有思想上的「國道」,也未可知。這件事我常常想到,如今聽他們做功課,更使我受了激刺。同他們比較起來,好像上海許多有國籍的西商中間,夾著一個「無領事管束」的西人。至於無領事管束,究竟是好是壞,我還想不明白。不知你以為何如?

寺內的空氣並不比外間更為和平。我來的前一天,般若堂里的一個和尚,被方丈差人抓去,說他偷寺內的法物,先打了一頓,然後捆送到城內什麼衙門去了。究竟偷東西沒有,是別一個問題,但吊打恐總非佛家所宜。大約現在佛徒的戒律,也同「儒業」的三綱五常一樣,早已成為具文了。自己即使犯了永為棄物的波羅夷罪,並無妨礙,只要有權力,便可以處置別人,正如護持名教的人卻打他的老父,世間也一點都不以為奇。我們廚房的間壁,住著兩個賣汽水的人,也時常吵架。掌柜的回家去了,只剩了兩個少年的夥計,連日又下雨,不能出去擺攤,所以更容易爭鬧起來。前天晚上,他們都不願意燒飯,互相推倭,始而相罵,終於各執灶上的鐵通條,打仗兩次。我聽他們叱吒的聲音,令我想起《三國志》及《劫後英雄略》等書里所記的英雄戰鬥或比武時的威勢,可是後來戰罷,他們兩個人一點都不受傷,更是不可思議了。從這兩件事看來,你大約可以知道這山上的戰氛罷。

因為病在右肋,執筆不大方便,這封信也是分四次寫成的。以後再談罷。

一九二一年六月五日

近日天氣漸熱,到山裡來住的人也漸多了。對面的那三間屋,已於前日租去,大約日內就有人搬來。般若堂兩旁的廂房,本是「十方堂」,這塊大木牌還掛在我的門口。但現在都已租給人住,以後有遊方僧來,除了請到羅漢堂去打坐以外,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掛單了。

三四天前大殿里的小菩薩,失少了兩尊,方丈說是看守大殿的和尚偷賣給遊客了,於是又將他捆起來,打了一頓,但是這回不曾送官,因為次日我又聽見他在後堂敲那大木魚了。(前因被抓去的和尚已經出來,搬到別的寺里去了。)當時我正翻閱《諸經要集》六度部的忍辱篇,道世大師在述意緣內說道「……豈容微有觸惱,大生嗔恨,乃至角眼相看,惡聲厲色,遂加杖木,結恨成怨,」看了不禁苦笑。或者叢林的規矩,方丈本來可以用什麼板子打人,但我總覺得有點矛盾。而且如果真照規矩辦起來,恐怕應該挨打的卻還不是這個所謂偷賣小菩薩的和尚呢。

山中蒼蠅之多,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每到下午,在窗外群飛,嗡嗡作聲,彷彿是蜜蜂的排衙。我雖然將風門上糊了冷布,緊緊矢閉,但是每一出入,總有幾個混進屋裡來。各處桌上攤著蒼蠅紙,另外又用了棕絲製的蠅拍追著打,還是不能絕火。英國詩人勃來克有《蒼蠅》一詩,將蠅來與無常的人生相比,日本小林一茶的俳句道,「不要打哪!那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我平常都很是愛念,但在實際上卻不能這樣的寬大了。一茶又有一句俳句,序雲,

捉到一個虱子,將他掐死固然可憐,要把他舍在門外,讓他絕食,也覺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從前給與鬼子母的東西(原注),成此。

虱子呵,放在和我味道一樣的石榴上爬著。《四分律》雲,「時有老比丘拾虱棄地,佛言不應,聽以器盛若綿拾著中。若虱走出,應作筒盛;若虱出筒,應作蓋塞。隨其寒暑,加以膩食將養之。」一茶是誠信的佛教徒,所以也如此做,不過用石榴喂它卻更妙了。這種殊勝的思想,我也很以為美,但我的心底里有一種矛盾,一面承認蒼蠅是與我同具生命的眾生之一,但一面又總當它是腳上帶著許多有害的細菌,在頭上面爬的痒痒的,一種可惡的小蟲,心想除滅他。這個情與知的衝突,實在是無法調和,因為我篤信「賽老先生」的話,但也不想拿了他的解剖刀去破壞詩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在這一點上,大約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罷了。

對於時事的感想,非常紛亂,真是無從說起,倒還不如不說也罷。

六月二十三日 [原注]日本傳說,佛降伏鬼子母神,給與石榴實食之,以代人肉,因石榴實味歐甜似人肉雲,據《鬼子母經》說,她後來變了生育之神,這石榴大約只是多子的象徵罷了。

近日因為神經不好,夜間睡眠不足,精神很是頹唐,所以好久沒有寫信,也不曾做詩了。詩思固然不來,日前到大殿後看了御碑亭,更使我詩興大減。碑亭之北有兩塊石碑,四面都刻著乾隆御制的律詩和絕句。這些詩雖然很講究的刻在石上,壁上還有憲兵某君的題詞,讚歎他說「天命乃有移,英風殊難泯!」但我看了不知怎的聯想到那塾師給冷於冰看的草稿,將我的創作熱減退到近於零度。我以前病中忽發野心,想做兩篇小說,一篇叫《平凡的人》,一篇叫《初戀》,幸而到了現在還不曾動手,不然,豈不將使《饃饃賦》不但無獨而且有偶么?

我前回答應告訴你遊客的故事,但是現在也未能踐約,因為他們都從正門出入,很少到般若堂里來的。我看見從我窗外走過的遊客,一總不過十多人。他們卻有一種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對於植物的年齡頗有趣味。他們大抵問和尚或別人道,「這藤蘿有多少年了?」答說,「這說不上來。」便又問,「這柏樹呢?」至於答案,自然仍舊是「說不上來」了。或者不問柏樹的,也要問槐樹,其餘核桃石榴等小樹,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覺得奇異,他們既然如此熱心,寺里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樹胡亂定出一個年歲,叫和尚們照樣對答,或者寫在大木板上,掛在樹下,豈不一舉兩得么?

遊客中偶然有提著鳥籠的,我看了最不喜歡。我平常有一種偏見,以為作不必要的惡事的人,比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惡者更為可惡,所以我憎惡蓄妾的男子,比那賣女為妾--因貧窮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幾倍。對於提鳥籠的人的反感,也是出於同一的源流。如要吃肉,使吃罷了,(其實飛鳥的肉,於養生上也許非必要。)如要賞鑒,在他自由飛鳴的時候,可以盡量的看或聽:何必關在籠里,擎著走呢?我以為這同喜歡纏足一樣的是痛苦的賞玩,是一種變態的殘忍的心理。賢首於《梵網戒疏》盜戒下注云,「善見雲,盜空中鳥,左翅至右翅,尾至頭,上下亦爾,俱得重罪。准此戒,縱無主,鳥身自為主,盜皆重也。心鳥身自為主,--這句話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然而又豈是那些提鳥籠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

《梵網經》里還有幾句話,我覺得也都很好。如雲「若佛子,故食肉--一切肉不得食。--斷大慈悲性種子,一切眾生見而捨去。」又雲,「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無不從之受生,故六道眾生皆我父母。而殺而食者,即殺我父母,亦殺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風,是我本體……」我們現在雖然不能再相信六道輪迴之說,然而對於這普親觀平等觀的思恩,仍然覺得他是真而且夷。英國勃來克的詩:

被獵的兔每一聲叫,

撕掉腦里的一枝神經;

雲雀被傷在翅膀上,

一個天使止住了歌唱。

這也是表示同一的思想。我們為向己養生計,或者不得不殺生,但是大慈悲性種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無用的殺生與快意的殺生,都應該避免的。譬如吃醉蝦,這也罷了;但是有人並不貪他的鮮味,只為能夠將半活的蝦夾住,直往嘴裡送,心裡想道「我吃你!」覺得很快活。這是在那裡嘗得勝快心的滋味,並非真是吃食了。《晨報》雜感欄里曾登過松年先生的一篇《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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