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馬上日記

豫序

在日記還未寫上一字之前,先做序文,謂之豫序。

我本來每天寫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大約天地間寫著這樣日記的人們很不少。假使寫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後便也會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為他寫的時候不像做《內感篇》外冒篇(2)似的須擺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面目來。我想,這是日記的正宗嫡派。

我的日記卻不是那樣。寫的是信札往來,銀錢收付,無所謂面目,更無所謂真假。例如:二月二日晴,得A信;B來。

三月三日雨,收C校薪水X元,復D信。一行滿了,然而還有事,因為紙張也頗可惜,便將後來的事寫入前一天的空白中。總而言之:是不很可靠的。但我以為B來是在二月一,或者二月二,其實不甚有關係,即便不寫也無妨;而實際上,不寫的時候也常有。我的目的,只在記上誰有來信,以便答覆,或者何時答覆過,尤其是學校的薪水,收到何年何月的幾成幾了,零零星星,總是記不清楚,必須有一筆帳,以便檢查,庶幾乎兩不含胡,我也知道自己有多少債放在外面,萬一將來收清之後,要成為怎樣的一個小富翁。此外呢,什麼野心也沒有了。

吾鄉的李慈銘(3)先生,是就以日記為著述的,上自朝章,中至學問,下迄相罵,都記錄在那裡面。果然,現在已有人將那手跡用石印印出了,每部五十元,在這樣的年頭,不必說學生,就是先生也無從買起。那日記上就記著,當他每裝成一函的時候,早就有人借來借去的傳鈔了,正不必老遠的等待「身後」。這雖然不像日記的正脈,但若有志在立言,意存褒貶,欲人知而又畏人知的,卻不妨模仿著試試。什麼做了一點白話,便說是要在一百年後發表的書裡面的一篇,真是其蠢臭為不可及也。

我這回的日記,卻不是那樣的「有厚望焉」(4)的,也不是原先的很簡單的,現在還沒有,想要寫起來。四五天以前看見半農,說是要編《世界日報》的副刊去,你得寄一點稿。(5)那自然是可以的嘍。然而稿子呢?這可著實為難。看副刊的大抵是學生,都是過來人,做過什麼「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論」或「人心不古議」的,一定知道做文章是怎樣的味道。有人說我是「文學家」,其實並不是的,不要相信他們的話,那證據,就是我也最怕做文章。

然而既然答應了,總得想點法。想來想去,覺得感想倒偶爾也有一點的,平時接著一懶,便擱下,忘掉了。如果馬上寫出,恐怕倒也是雜感一類的東西。於是乎我就決計:一想到,就馬上寫下來,馬上寄出去,算作我的畫到簿。因為這是開首就準備給第三者看的,所以恐怕也未必很有真面目,至少,不利於己的事,現在總還要藏起來。願讀者先明白這一點。

如果寫不出,或者不能寫了,馬上就收場。所以這日記要有多麼長,現在一點不知道。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五日,記於東壁下。

六月二十五日晴。

生病。——今天還寫這個,彷彿有點多事似的。因為這是十天以前的事,現在倒已經可以算得好起來了。不過餘波還沒有完,所以也只好將這作為開宗明義章第一。謹案才子立言,總須大嚷三大苦難:一曰窮,二曰病,三曰社會迫害我。那結果,便是失掉了愛人;若用專門名詞,則謂之失戀。

我的開宗明義雖然近似第二大苦難,實際上卻不然,倒是因為端午節前收了幾文稿費,吃東西吃壞了,從此就不消化,胃痛。我的胃的八字(6)不見佳,向來就擔不起福澤的。也很想看醫生。中醫,雖然有人說是玄妙無窮,內科尤為獨步,我可總是不相信。西醫呢,有名的看資貴,事情忙,診視也潦草,無名的自然便宜些,然而我總還有些躊躕。事情既然到了這樣,當然只好聽憑敝胃隱隱地痛著了。

自從西醫割掉了梁啟超的一個腰子以後,責難之聲就風起雲湧了,連對於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學家(7)也都「仗義執言」。同時,「中醫了不得論」也就應運而起;腰子有病,何不服黃蓍歟?什麼有病,何不吃鹿茸歟?但西醫的病院里確也常有死屍抬出。我曾經忠告過G先生:你要開醫院,萬不可收留些看來無法挽回的病人;治好了走出,沒有人知道,死掉了抬出,就鬨動一時了,尤其是死掉的如果是「名流」。我的本意是在設法推行新醫學,但G先生卻似乎以為我良心壞。這也未始不可以那麼想,——由他去罷。

但據我看來,實行我所說的方法的醫院可很有,只是他們的本意卻並不在要使新醫學通行。新的本國的西醫又大抵模模胡胡,一出手便先學了中醫一樣的江湖訣,和水的龍膽丁幾兩日份八角;漱口的淡硼酸水每瓶一元。至於診斷學呢,我似的門外漢可不得而知。總之,西方的醫學在中國還未萌芽,便已近於腐敗。我雖然只相信西醫,近來也頗有些望而卻步了。

前幾天和季(8)談起這些事,並且說,我的病,只要有熟人開一個方就好,用不著向什麼博士化冤錢。第二天,他就給我請了正在繼續研究的Dr.H.(9)來了。開了一個方,自然要用稀鹽酸,還有兩樣這裡無須說;我所最感謝的是又加些SirupSimpel(10)使我喝得甜甜的,不為難。向藥房去配藥,可又成為問題了,因為藥房也不免有模模胡胡的,他所沒有的藥品,也許就替換,或者竟刪除。結果是托FraeuleinH.(11)遠遠地跑到較大的藥房去。

這樣一辦,加上車錢,也還要比醫院的葯價便宜到四分之三。

胃酸得了外來的生力軍,強盛起來,一瓶葯還未喝完,痛就停止了。我決定多喝它幾天。但是,第二瓶卻奇怪,同一的藥房,同一的藥方,藥味可是不同一了;不像前一回的甜,也不酸。我檢查我自己,並不發熱,舌苔也不厚,這分明是藥水有些蹊蹺。喝了兩回,壞處倒也沒有;幸而不是急病,不大要緊,便照例將它喝完。去買第三瓶時,卻附帶了嚴重的質問;那回答是:也許糖分少了一點罷。這意思就是說緊要的藥品沒有錯。中國的事情真是稀奇,糖分少一點,不但不甜,連酸也不酸了,的確是「特別國情」(12)。

現在多攻擊大醫院對於病人的冷漠,我想,這些醫院,將病人當作研究品,大概是有的,還有在院里的「高等華人」,將病人看作下等研究品,大概也是有的。不願意的,只好上私人所開的醫院去,可是診金葯價都很貴。請熟人開了方去買葯呢,藥水也會先後不同起來。

這是人的問題。做事不切實,便什麼都可疑。呂端(13)大事不胡塗,猶言小事不妨胡塗點,這自然很足以顯示我們中國人的雅量,然而我的胃痛卻因此延長了。在宇宙的森羅萬象中,我的胃痛當然不過是小事,或者簡直不算事。

質問之後的第三瓶藥水,藥味就同第一瓶一樣了。先前的悶胡盧,到此就很容易打破,就是那第二瓶里,是只有一日分的葯,卻加了兩日分的水的,所以藥味比正當的要薄一半。

雖然連吃藥也那麼蹭蹬,病卻也居然好起來了。病略見好,H就攻擊我頭髮長,說為什麼不趕快去剪髮。

這種攻擊是聽慣的,照例「著毋庸議」。但也不想用功,只是清理抽屜。翻翻廢紙,其中有一束紙條,是前幾年鈔寫的;這很使我覺得自己也日懶一日了,現在早不想做這類事。

那時大概是想要做一篇攻擊近時印書,胡亂標點之謬的文章的,廢紙中就鈔有很奇妙的例子。要塞進字紙簍里時,覺得有幾條總還是愛不忍釋,現在鈔幾條在這裡,馬上印出,以便「有目共賞」罷。其餘的便作為換取火柴之助——

「國朝陳錫路黃鉐余話雲。唐傅奕考覈道經眾本。有項羽妾。本齊武平五年彭城人。開項羽妾冢。得之。」(上海進步書局石印本《茶香室叢鈔》卷四第二葉。)

「國朝歐陽泉點勘記雲。歐陽修醉翁亭。記讓泉也。本集及滁州石刻。並同諸選本。作釀泉。誤也。」(同上卷八第七葉。)

「袁石公典試秦中。後頗自悔。其少作詩文。皆粹然一出於正。」(上海士林精舍石印本《書影》卷一第四葉。)

「考……順治中,秀水又有一陳忱,……著誠齋詩集,不出戶庭,錄讀史隨筆,同姓名錄諸書。」(上海亞東圖書館排印本《水滸續集兩種序》第七葉。)

標點古文,確是一種小小的難事,往往無從下筆;有許多處,我常疑心即使請作者自己來標點,怕也不免於遲疑。但上列的幾條,卻還不至於那麼無從索解。末兩條的意義尤顯豁,而標點也弄得更聰明。(14)六月二十六日晴。

上午,得霽野(15)從他家鄉寄來的信,話並不多,說家裡有病人,別的一切人也都在毫無防備的將被疾病襲擊的恐怖中;末尾還有幾句感慨。

午後,織芳從河南來,談了幾句,匆匆忙忙地就走了,放下兩個包,說這是「方糖」(16),送你吃的,怕不見得好。織芳這一回有點發胖,又這麼忙,又穿著方馬褂,我恐怕他將要做官了。

打開包來看時,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