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懷舊

一九三八年出版《魯迅全集》時由許廣平編定印入。這次抽去譯文《高尚生活》、《無禮與非禮》、《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三篇和《〈忽然想到〉附記》(已錄入《華蓋集·忽然想到》注文);《咬街唷貳ⅰ兌Ы牢詞肌胺ξ丁薄貳ⅰ短鐫八枷搿啡摹*備考」和《編完寫起》一則已移置《集外集》有關文章之後;《〈域外小說集〉序言》已移入《譯文序跋集》;《教授雜詠》的第四首系這次補入;若干詩文則按寫作時同的先後,在順序上作了調整。

一九一二年

懷舊(1)吾家門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歲實如繁星,兒童擲石落桐子,往往飛入書窗中,時或正擊吾案,一石入,吾師禿先生輒走出斥之。桐葉徑大盈尺,受夏日微瘁,得夜氣而蘇,如人舒其掌。家之閽人王叟,時汲水沃地去暑熱,或掇破几椅,持煙筒,與李嫗談故事,每月落參橫(2),僅見煙斗中一星火,而談猶弗止。

彼輩納晚涼時,禿先生正教予屬對(3),題曰:「紅花。」予對:「青桐。」則揮曰:「平仄弗調。」令退。時予已九齡,不識平仄為何物,而禿先生亦不言,則姑退。思久弗屬,漸展掌拍吾股使發大聲如撲蚊,冀禿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搖曳聲曰:「來。」余健進。便書綠草二字曰:「紅平聲,花平聲,綠入聲,草上聲。去矣。」余弗遑聽,躍而出。禿先生復作搖曳聲曰:「勿跳。」余則弗跳而出。

予出,復不敢戲桐下,初亦嘗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禿先生必繼至,作厲色曰:「孺子勿惡作劇!食事既耶?盍歸就爾夜課矣。」稍迕,次日便以界尺擊吾首曰:「汝作劇何惡,讀書何笨哉?」我禿先生蓋以書齋為報仇地者,遂漸弗去。況明日復非清明端午中秋,予又何樂?設清晨能得小恙,映午(4)而愈者,可藉此作半日休息亦佳;否則,禿先生病耳,死尤善。弗病弗死,吾明日又上學讀《論語》(5)矣。

明日,禿先生果又按吾《論語》,頭搖搖然釋字義矣。先生又近視,故唇幾觸書,作欲嚙狀。人常咎吾頑,謂讀不半卷,篇頁便大零落;不知此咻咻然之鼻息,日吹拂是,紙能弗破爛,字能弗漫漶耶!予縱極頑,亦何至此極耶!禿先生曰:「孔夫子說,我到六十便耳順;耳是耳朵。到七十便從心所欲,不逾這個矩了。……」余都不之解,字為鼻影所遮,余亦不之見,但見《論語》之上,載先生禿頭,爛然有光,可照我面目;特頗模糊臃腫,遠不如後圃古池之明晰耳。

先生講書久,戰其膝,又大點其頭,似自有深趣。予則大不耐,蓋頭光雖奇,久觀亦自厭倦,勢胡能久。

「仰聖先生!仰聖先生!」幸門外突作怪聲,如見眚而呼救者。

「耀宗兄耶?……進可耳。」先生止《論語》不講,舉其頭,出而啟門,且作禮。

予初殊弗解先生何心,敬耀宗竟至是。耀宗金氏,居左鄰,擁巨資;而敝衣破履,日日食菜,面黃腫如秋茄,即王翁亦弗之禮。嘗曰:「彼自蓄多金耳!不以一文見贈,何禮為?」故翁愛予而對耀宗特傲,耀宗亦弗恤,且聰慧不如王翁,每聽談故事,多不解,唯唯而已。李媼亦謂,彼人自幼至長,但居父母膝下如囚人,不出而交際,故識語殊聊聊。如語及米,則竟曰米,不可別粳糯;語及魚,則竟曰魚,不可分魴鯉。否則不解,須加註幾百句,而注中又多不解語,須更用疏,疏又有難詞,則終不解而止,因不好與談。惟禿先生特優遇,王翁等甚訝之。予亦私揣其故,知耀宗曾以二十一歲無子,急蓄妾三人;而禿先生亦云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6),故嘗投三十一金,購如夫人(7)一,則優禮之故,自因耀宗純孝。王翁雖賢,學終不及先生,不測高深,亦無足怪;蓋即予亦經覃思多日,始得其故者。

「先生,聞今朝消息耶?」

「消息?……未之聞,……甚消息耶?」

「長毛(8)且至矣!」

「長毛!……哈哈,安有是者。……」

耀宗所謂長毛,即仰聖先生所謂逆;而王翁亦謂之長毛,且雲,時正三十歲。今王翁已越七十,距四十餘年矣,即吾亦知無是。

「顧消息得自何墟三大人,雲不日且至矣。……」「三大人耶?……則得自府尊者矣。是亦不可不防。」先生之仰三大人也,甚於聖,遂失色繞案而踱。

「雲可八百人,我已遣底下人復至何墟探聽。問究以何日來。……」

「八百?……然安有是,哦,殆山賊或近地之赤巾黨耳。」

禿先生智慧勝,立悟非是。不知耀宗固不論山賊海盜白帽赤巾,皆謂之長毛;故禿先生所言,耀宗亦弗解。「來時當須備飯。我家廳事小,擬借張睢陽廟(9)庭饗其半。彼輩既得飯,其出示安民耶。」耀宗稟性魯,而簞食壺漿以迎王師(10)之術,則有家訓。王翁曾言其父嘗遇長毛,伏地乞命,叩額赤腫如鵝,得弗殺,為之治庖侑食,因獲殊寵,得多金。逮長毛敗,以術逃歸,漸為富室,居蕪市雲。時欲以一飯博安民,殊不如乃父智。

「此種亂人,運必弗長,試搜盡《綱鑒易知錄》(11),豈見有成者?……特特亦間不無成功者。飯之,亦可也。雖然,耀宗兄!足下切勿自列名,委諸地甲可耳。」

「然!先生能為書順民二字乎。」

「且勿且勿,此種事殊弗宜急,萬一竟來,書之未晚。且耀宗兄!尚有一事奉告,此種人之怒,固不可攖,然亦不可太與親近。昔逆反時,戶貼順民字樣者,間亦無效;賊退後,又窘於官軍,故此事須待賊薄蕪市時再議。惟尊眷卻宜早避,特不必過遠耳。」

「良是良是,我且告張睢陽廟道人去耳。」

耀宗似解非解,大感佩而去。人謂遍搜蕪市,當以我禿先生為第一智者,語良不誣。先生能處任何時世,而使己身無幾微之痏,故雖自盤古開闢天地後,代有戰爭殺伐治亂興衰,而仰聖先生一家,獨不殉難而亡,亦未從賊而死,綿綿至今,猶巍然擁皋比(12)為予頑弟子講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若由今日天演家(13)言之,或曰由宗祖之遺傳;顧自我言之,則非從讀書得來,必不有是。非然,則我與王翁李媼,豈獨不受遺傳,而思慮之密,不如此也。

耀宗既去,禿先生亦止書不講,狀頗愁苦,雲將返其家,令子廢讀。予大喜,躍出桐樹下,雖夏日炙吾頭,亦弗恤,意桐下為我領地,獨此一時矣。少頃,見禿先生急去,挾衣一大縛。先生往日,惟遇令節或年暮一歸,歸必持《八銘塾鈔》(14)數卷;今則全帙儼然在案,但攜破篋中衣履去耳。

予窺道上,人多於蟻陣,而人人悉函懼意,惘然而行。手多有挾持,或徒其手,王翁語予,蓋圖逃難者耳。中多何墟人,來奔蕪市;而蕪市居民,則爭走何墟。王翁自雲前經患難,止吾家勿倉皇。李媼亦至金氏問訊,雲仆猶弗歸,獨見眾如夫人,方檢脂粉薌澤紈扇羅衣之屬,納行篋中。此富家姨太太,似視逃難亦如春遊,不可廢口紅眉黛者。予不暇問長毛事,自撲青蠅誘蟻出,踐殺之,又舀水灌其穴,以窘蟻禹。未幾見日腳遽去木末,李媼呼予飯。予殊弗解今日何短,若在平日,則此時正苦思屬對,看禿先生作倦面也。飯已,李媼挈予出。王翁亦已出而納涼,弗改常度。惟環而立者極多,張其口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見眾齒,歷落如排朽瓊(15),王翁吸煙,語甚緩。

「……當時,此家門者,為趙五叔,性極憨。主人聞長毛來,令逃,則曰:『主人去,此家虛,我不留守,不將為賊占耶?』……」

「唉,蠢哉!……」李媼斗作怪叫,力斥先賢之非。

「而司爨之吳嫗亦弗去,其人蓋七十餘矣,日日伏廚下不敢出。數日以來,但聞人行聲,犬吠聲,入耳慘不可狀。既而人行犬吠亦絕,陰森如處冥中。一日遠遠聞有大隊步聲,經牆外而去。少頃少頃,突有數十長毛入廚下,持刀牽吳嫗出,語格磔不甚可辨,似曰:『老婦!爾主人安在?趣將錢來!』吳嫗拜曰:『大王,主人逃矣。老婦餓已數日,且乞大王食我,安有錢奉大王。』一長毛笑曰:『若欲食耶?當食汝。』斗以一圓物擲吳嫗懷中,血模糊不可視,則趙五叔頭也……」「啊,吳嫗不幾嚇殺耶?」李媼又大驚叫,眾目亦益瞠,口亦益張。

「蓋長毛叩門,趙五叔堅不啟,斥曰:『主人弗在,若輩強欲入盜耳。』長……」

「將得真消息來耶?……」則禿先生歸矣。予大窘,然察其顏色,頗不似前時嚴厲,因亦弗逃。思倘長毛來,能以禿先生頭擲李媼懷中者,余可日日灌蟻穴,弗讀《論語》矣。

「未也。……長毛遂毀門,趙五叔亦走出,見狀大驚,而長毛……」

「仰聖先生!我底下人返矣。」耀宗竭全力作大聲,進且語。「如何?」禿先生亦問且出,睜其近眼,逾於余常見之大。餘人亦競向耀宗。

「三大人云長毛者謊,實不過難民數十人,過何墟耳。所謂難民,蓋猶常來我家乞食者。」耀宗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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