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節 美麗的自殺

你是我的姑姑的女兒,我比你大幾歲,咱倆是表兄表妹呢。雖然我只見過你兩次面,但我這輩子也忘記不了你了,表妹。本來為了證明這報告的真實性,我應該寫出你的籍貫和姓名,但我不忍心讓熟識你的人見到你的名字難過,不忍心讓你的蒙受了痛苦的親人們知道有一個人又把你拉出來示眾。可是……請允許我把你的乳名報告了吧,表妹,你的乳名叫"美麗"。實事求是地說,你算不上美麗,你的最引人注目的特徵是你的健康,你的健康的像焦麥顏色的臉,你的健康的因為黑眼球過大而顯得悲婉沉靜的眼睛和你的健康成熟飽滿的身體。

今年的七月初四,大欄鎮逢集,我到集上去賣雞蛋。我過了一條河,河裡流淌著淺淺的無色的透明的水。我橫穿了一條馬路,路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驢糞球兒。幾隻麻雀在啄食著驢糞中殘留的糧食粒兒。我跳過了一條路溝,就進了集市。幾十個賣雞蛋的老太婆小媳婦,有的站著,有的蹲著。有十幾個可能來得早,搶得了好地盤,坐在了供銷社從南方販運來的一大堆青皮溜溜的竹竿上。你也在其中。在你們之間穿行著幾個男女,隨便地問著價錢,甚至蹲下去捏起一個雞蛋晃晃,恍恍惚惚的,都不像真正的買主。在路溝邊上,蹲著幾個雞蛋販子,他們抽著煙,在熬你們,靠你們,等著你們不耐煩了就把雞蛋低價賣給他們。你和那些立著的蹲著的坐著的女人們,眼巴巴地盯著那幾個問價的人。我來了。我穿著軍裝,戴著部隊剛發的像雄雞的冠子一樣威風的大檐帽子,提著一個大籃子。我知道自己生著一張雖然猙獰但是還算白皙的臉,走進了褐色的人群一定會引起大家的注意。你當時一定注意到了我。在你們的眼裡,我一定是一個不懂行情、生怕買不到雞蛋的笨蛋。我心中毛虛虛地問價,還裝模作樣地拿起雞蛋對著太陽照照。報載:透明的就是好蛋,混濁的就是壞蛋。我無疑是抬高了七月初四大欄集雞蛋市上的價格,雞蛋販子一定恨得我要命。我買了三百個雞蛋。一個老太太說:看看,到底還是大軍哥有錢!我臉上燒燒的,心中十分得意,得意便慷慨,便瀟洒,於是在付賬時連那三分五分的零頭都不要了。這樣的舉動,更贏得了一片贊語和很多的關注的目光。我很快就買夠了雞蛋,提起沉重的籃子,要走,這時,表妹,你提著一個柳條籃子,走到了我的面前。

柳條籃子里鋪著一層金色的細沙,沙上插著十個紅皮雞蛋,雞蛋上有一層淺淺的白霜,還有兩枚雞蛋上沾著黑紅的血跡和幾根細弱的纖毛。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頭蛋",黑血表示著生產的艱難和痛苦。

你說:"大哥,俺這裡還有一把蛋,您也買了吧。"

我說:"買夠了,買夠了。"

你說:"您還多這十個蛋?塊把錢,您買了吧。"

我從這時起注意到了你,看到了你生動的額頭,沉思的眼睛,倔強的鼻子,疲乏的嘴唇,憂傷的下巴……我心中湧起一陣溫暖的悲涼感,猶如惶惑的美麗潮水卷著貝殼沖刷著遺憾的荒涼灘頭。我對你充滿好感,渴望著與你交談,我在愛慕健康異性的心理背景下與你扯淡。我故意地說你的蛋小,還說你的蛋是隔年的老蛋,是沾著血污的臟蛋。你似乎一點都不生氣,你當時肯定也明白我的話毫無意義,我是在沒話找話說。你說大哥您可是看錯了眼,你從你買那些蛋里挑出一個和俺的蛋比比,看看可有一個蛋比俺的蛋新鮮?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嘛,您看看俺蛋上的白霜,看看蛋上的血,一隻母雞一輩子只有一隻"頭蛋","頭蛋"能治病呢。你買的蛋里真有壞蛋呢。

你從我的籃子里挑出一個蛋給我看。這個蛋明亮光滑、彷彿是用砂紙打磨了後又塗上了一層油。你說:

"你搖搖看。"

我接過蛋,搖搖,裡邊傳出"咣當"之聲。我惶惑地看著你,你悄聲說:

"這是孵小雞孵下來的壞蛋。"

我很生氣,回頭去找那個把這樣的雞蛋賣給我、還說這是一種雞蛋的新品種、看起來十分忠厚的、令人無法不信任的高個子老人,但是他已經走了。

你教給我很多關於雞蛋的學問,我很感動。我寬慰自己,雖然買了壞蛋,但是增加了知識,今後買蛋就不會上當,這就是壞事變成了好事。

我用最高的價錢買了你的蛋。我把錢遞到你黑紅的手裡。我看到你的掌紋深刻有力,手上結滿了淡黃的老繭。當我的手觸到你的手時,我有一種惶恐不安的感覺。我感到我們之間似乎有些特殊的關係。

我問:"你是哪個村的?"

你答:"譚家村。"

我問:"你們村譚秀麗在家幹什麼?"

你答:"教書呢。"

我問:"她結婚了嗎?"

你說:"孩子都上小學了。"

我說:"我和她是小學同學,十幾年沒見面了。"

你問:"你姓管吧?"

我問:"你怎麼知道?"

你說:"我猜出來了,你的模樣挺像俺娘娘(伯母)。"

我說:"啊,你是……"

你低聲叫我:"表哥。"

我說:"你是那個叫美玲的吧?"

你說:"那是俺二姐,我叫美麗。"

我說:"不好意思,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你把我方才給你的錢往我的籃子里一扔,問:"表嫂生了個什麼小孩?"

然後你提著籃子跑了。我望著你的背影,悵然若失。

過了三天,七月初七,一個美好而傷感的節日,天上的牛郎會織女,人間的百姓用白面紅糖烙成各式各樣的"花兒",有"貓"有"虎",有"雞"有"魚"。母親咳著喘著烙了不少"花兒",侄子和侄女圍著鍋台轉,一家人喜氣洋洋,但我卻高興不起來,總覺得心中有點事情放不下。

七月初八,早飯是昨天吃剩的"花兒"在鍋里一蒸,都花紋模糊,不成模樣。我匆匆吃了一隻"虎",打算到穀子地里幫父親噴洒農藥,據說鑽心蟲十分猖獗,穀子都一片片枯死了。

正收拾著葯具,忽聽到一個男人高亢的哭聲。哭進院子的是一個憔悴的小老頭,大約有五十歲吧,腳上穿著一雙過時的黑色塑料涼鞋,哭聲很響,但眼睛裡卻無淚水。我認出了他是姑姑的小叔子,人稱神槍手的譚老四。據說他用土槍打死過兩千多隻野兔子,還有一些狐狸、野鴨什麼的。譚老四一見我父親,即刻就軟軟地癱倒在地,叫一聲:

"大哥啊……這日子沒法子過了哇……啊嗬啊嗬啊嗬嗬……"

父親一向急公好義,鄉里聞名,一見此狀,扔掉噴霧器,把譚老四雙手扶起,問:

"怎麼啦?老四?"

老四哭著對我們說:"大哥啊,大侄子啊,美麗這個糊塗蟲,喝了毒藥了啊……"

……那天我目送著你跑上河堤,你的健康的身體在燦爛的陽光里跳躍著,活像一頭靈巧的小鹿。你把錢扔進我的籃子時,我看到你的耳朵都紅了。啊表妹,你是一個健康純潔的少女,你一聲表哥,感我肺腑。即便表哥已垂死,你這一聲呼喚,也會讓我起死回生。可是你卻往這曾經發出了美妙聲音的地方灌進了毒藥。表妹啊,你好糊塗。

你的爹正在我家院子里,當著我和我爹和許多聽到他的哭聲趕來看熱鬧的人的面,大聲地罵著你:"美麗啊,你這個小畜生,你這一疤棍子,把你爹給擂倒了啊……"

表妹,你利用了人類獨有的銳利武器,把你的打死過兩千隻野兔的爹像一隻老野兔一樣打倒了。他在你面前,從此再也直不起腰杆子了。他從此想到你就會顫抖不止。他正在向我的爹訴說著你自殺的前後過程,他的腦海里也許正在閃爍著你童年形影。你在三歲前有一個白白胖胖的圓圓臉,不知為什麼你越長越黑,臉盤也越來越長。你爹牢記著你"抓周"的事,我的姑姑也參加了你的"抓周"儀式。你的胖出了褶子的手脖子上拴著一串叮噹作響的小銀器,你的胸前的雪白的小兜肚上綉著兩隻叼著綠樹枝的黃鴿子,堂屋裡一張平放的飯桌上擺著書、筆、秤桿、算盤……大家都眼睜睜地看著你,你的三年之後才去世的曾祖母也看著你。她的老牙掉光又長出了新牙,她也想看看,你這個老譚家的第四代女孩子長大後要從事什麼職業。大家都看到你伸出了手背上有肉窩窩的小手,毫不猶豫地抓住了你的當過志願軍炊事員的大伯父從戰場上撿來的大鋼筆。全家一片歡騰,都為你的錦繡的吉祥預兆歡呼。你曾祖母把那口嶄新的新牙都笑了出來。你上完了小學,沒考上中學,你沒有當鄉長或是當書記的三姑六舅,你下地當了農民。你像所有的農村女孩子一樣,戰戰兢兢地跨進了青春的大門。你十六歲那年去趕集,不小心丟了一元三角錢,你爹在你的左腮上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你哭了,但是不恨。你心甘情願地承受了這一巴掌,你知道這一元三角錢對一個農民家庭的意義。挨打之後,你的心中反而感到輕鬆了不少,如果你的爹不打你,才會讓你久久地難過。1976年的夏天,你曾經對你的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