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節 馬蹄

文論:我以為各種文體均如鐵籠,籠著一群群稱為"作家"或者"詩人"的呆鳥。大家都在籠子里飛,比著看誰飛得花哨,偶有不慎衝撞了籠子的,還要遭到笑罵呢。有一天,一隻九頭鳥用力撞了一下籠子,把籠內的空間擴大了,大家就在擴大了的籠子里飛。又有一天,一群九頭鳥把籠子衝破了,但它們依然無法飛入藍天,不過是飛進了一個更大的籠子而已。四言詩、五言詩、七言詩、自由詩、唐傳奇、宋話本、元雜劇、明小說。新的文體形成,非朝夕之功,一旦形成,總要穩定很長的時期,總要有它的規範——籠子。九頭鳥們不斷地衝撞著它擴展著它,但在未衝破籠子之前,總要在籠子里飛。這裡邊也許有馬克思的辯證法吧。

我們這些獨頭鳥,能在被九頭大師們衝撞得寬闊的散文的籠子里撲弄幾下瘦翅膀子就足矣。

從新開闢的旅遊勝地索溪峪山下的"不吹牛皮"飯館出來,正是正午。山間白氣升騰,石路上黃光灼目,不知太陽在哪裡。只覺得裸露的肌膚如被針尖刺著,汗水黏黏滯滯地不敢出來,周身似乎塗上了一層黏稠的膠水。往年與家兄見面時,其總是大言湖南之熱,吾口雖諾諾,心中其實不以為然。因為從天氣預報中知道,長沙的溫度比起北京也高不了多少,有時甚至還不如北京高,而我在北京多年,並沒有感到北京的夏天有什麼難熬的。現在自然是知道了。初到長沙那天中午就知道了。我見到長沙街頭的攤販,一個個無精打采,面如醉蟹,行人都垂頭疾走,不及顧盼。搭乘長沙至常德的長途汽車,車過湘江大橋時,見江水混濁如開鍋的綠豆湯,幾十隻白船黑舟死在水上。江面上泛起黏稠的灰黃色光線,全無當年讀毛主席詩詞名篇《沁園春·長沙》時那種清澈見游魚、颯颯聞樹響、輕清出世傲天下小的感覺。也許是季節不同的關係吧。那邊,著名的橘子洲宛如一個耐熱不過而剝去綺羅遍身沾汗躺在江上的女人,但願寒秋來到時,她會用火紅的錦繡把自己裝扮起來,我應該找一個秋天到湖南的機會。

"不吹牛皮"飯館的老闆娘在二兩一碗的麵條里,加上了足有一兩辣椒,唏噓不止,如咽烈火。出了飯館,還是覺得五內如爐,流出的汗水似乎都是暗紅色的,每一個毛孔都在發燒。新辟之地,道路崎嶇,我們要到十里之外地方去乘車,幸好這十里路從一條山峪里穿過,據說山峪里風光秀麗,似天堂景色。喊一聲走,大家便一起開步。進峪數百步後,回頭望那"不吹牛皮"飯館,見廊檐下那塊火紅的大布幔像張牛皮一樣地掛著,想起飯館內壁上掛著的那些"妙手回春"、"華陀在世"之類的錦旗,心中惶然。

過了湖南的三條江,走了湖南的三座城,爬了湖南五架山,在落滿了黃塵的長途汽車上,見道路兩邊山巒起伏,樹木蓊鬱,大自然猶如一匹正在沉睡的猛獸。我覺得湖南尤其是湘西的大自然是有著自己的性格的。這種性格就像染了人血的遠古的陶器一樣凝重樸拙,荒蠻輝煌。想起多年前,諸多三湘風流子弟,從這裡走出去,進入了世界大舞台,在那裡叱吒風雲,呼風喚雨,翻天覆地,雙腳一抖地球都要哆嗦,那股子牛勁兒,真是令人神往。

走進了十里畫廊,微微有了些風,汗毛見了涼風,根根直立起來。聽說這個畫廊里有條小河,但久走不到。路的右邊有一條河溝,溝里曬著一片片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卵石上生著一層白色的鹼花,很像在滷水里浸泡過的巨大的雞蛋。我想,這天河溝也許就是河了。我看到左邊的峭壁上有一些淚珠般的細流在滴答。同行者有伸出舌頭去接水喝的,我亦仿效。水微咸,浸透了大山的悲哀。初從山上窄不容腳的小路上下來走這平坦的道路,雙腳受寵若驚,下意識地高抬低放,從別人的走相上看到了自己,不由齊笑起來。疲乏加上炎熱,笑得艱難。然而山峪里的風景的確是美不勝收,一座座山峰突兀壁立,奇形怪狀,不可以語言描畫。同行中有善比喻者,指東指西,命此山為蒼狗,命彼山為美人,我凝視之,覺得都似是而非。其實山就是山,命名多半只有符號的意義,硬要按名循實,並且要敷衍出幾個大同小異的故事,幾同對大自然的褻瀆。

漸走漸深,樹木從兩側的山壁上罩下來,鬱鬱蔥蔥中,我只認識松樹,余皆不識名目,實在是孤陋寡聞。我恍然感到,在諸多的樹木中挺立著的松樹可憐地望著我,而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則彷彿在閉目養神,對我表示著極大的蔑視。我被這蔑視壓得弓腰駝背,氣喘吁吁。樹上時時響起蟬鳴——我拿不準這是不是蟬鳴,旁邊一個身背畫夾的小個子姑娘也許是個本地人,她說是蟬鳴——蟬鳴聲猶如北方池塘里蛤蟆的叫聲,圓潤潮濕,富有彈性,就算是蟬鳴吧,那這蟬鳴里也有沉鬱傲慢的性格。沉鬱傲慢的湖南山水樹木孕育出來的蟬也叫得格路,我想這種鳴叫起來像蛤蟆的蟬是能夠吃掉螳螂而決不會被螳螂所吃掉的。我又想,這裡的蟬如此格路,難道這裡的螳螂就會甘於平凡混同於外地的螳螂嗎?這裡的螳螂也許能夠一刀斬斷妄圖吃它的黃雀的腦袋,問題是這裡的黃雀難道就會是一般的黃雀嗎?真不敢想像,如果沒有這樣的彷彿用人血塗抹過的、古陶般的大自然的性格,會有絢麗的楚文化。湖南作家韓少功在《文學的根》里試圖尋找絢麗的楚文化的流向,他聽一個詩人說楚文化流到湘西去了。我想,假如湘西不是如此閉塞,假如湘西高樓林立,道路縱橫,農民家家有轎車,有鋼琴,文化大普及,生活大提高,楚文化還能在此瀦留嗎?如此一想,竟有些可怕,原來保留傳統文化是要以閉塞落後為前提的啊。各種古老的習俗傳統,流傳日久,尤其是賴以產生的政治經濟條件、地理風貌發生變化之後,大都失去了原來的莊嚴和輝煌,變成了一個空殼,正如五月里賽龍舟,戴著電子錶的船工們,所體會到的究竟是什麼呢?假如此說成立,那就壞了,湘西畢竟不可能長此閉塞落後,如有朝一日先進開化之後,絢麗的楚文化不是又斷流了嗎?幸好,我也認為楚文化是一個內涵既深且廣的概念,它的一部分確實瀦留在了湘西的某些"深潭"里,表現為一些古老的風俗習慣,一些圖騰崇拜;另一部分如屈原的作品,則早已匯進了漢文化的滔滔大河滋養了不知道多少代中國人,甚至變得像遺傳基因一樣想躲都躲不掉呢!

這時,聽到後邊一片的馬蹄聲響,急忙回頭看時,見有七八匹馬遭人騎著,五顏六色走進來了。眾人跳到路邊,一時忘了熱,驚訝地看著這個馬隊。馬有黑,有黃,有一匹棗紅,無白。突然想起"白馬非馬"說,哲學教科書上說公孫龍子是個詭辯者,"白馬非馬"說也不值錢。我卻於這些教科書背後,見公孫龍子兩眼望著蒼天,傲岸而坐,天墜大石於面前,目不眨動。"白馬非馬"就是"白馬非馬",管他犯了什麼邏輯錯誤,僅僅這個很出格的命題,不就偉大的可以了嗎?幾十年來,我們習慣用一種簡化了的辯證法來解釋世界,得出的結論貌似公允,實則含有很多的詭辯因素,文學上的公式化、簡單化,恐怕與此不無關係吧。我認為一個作家就應該有種"白馬非馬"的精神,敢於立論就好,先休去管是否公允,韓少功說楚文化流到湘西去了,那就讓它流去好了。他自有他的藏在字面後邊的道理,別人難以盡解,自然隨筆議論幾句當做一種思維訓練也未嘗不可。誰要對作家的立論執行形式邏輯的批判,誰就有點呆板——其實盡可以將想法藏在心中——各想各的"拳經"。

我想著自己的"拳經",雙眼卻直盯著那幾騎看。馬兒越走越大,俱是口吐白沫,身上汗水晶亮,馬蹄鐵敲擊著卵石,短短促促地響。馬似走得輕捷,骨子裡卻是憂鬱和不平,它們麻木、呆板,已經失去了馬身自由,騎馬非馬也。莊子馬蹄篇曰:"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吃草飲水,蹺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台、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絡之,連之以羈,編之以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飢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策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馬本來逍遙於天地之間,飢食芳草,渴飲甘泉,風餐露宿,自得其樂,在無拘無束中,方為真馬,方不失馬之本性,方有龍騰虎躍之氣,徐悲鴻筆下的馬少有韁繩嚼鐵,想必也是因此吧。可是人在馬嘴裡塞進鐵鏈,馬背上壓上鞍韉,怒之加以鞭笞,愛之飼以香豆,恩威並重,軟硬兼施,馬雖然膘肥體壯,何如當初之骨銷形立也。人太殘忍了,人太過於霸道於地球了。我心中忽然充滿了對馬上騎手們的仇恨。但是,我馬上又開始否定自己。弱肉強食,是大自然的規律,在某種條件下,人類也不例外。常聽見說:"在萬惡的舊社會……過著非人的生活……"人一旦受制於人就是"非人","騎馬非馬"也應該成立吧。在邏輯上似乎無大錯。將馬比人,也許是錯誤類比,可是我們不是天天都在進行著這種類比嗎?孔夫子聞子路身被千創而死,便吩咐人將廚房裡的肉醬倒掉(批林批孔時說他虛偽)。近來的文學作品中,不也有好多小動物被作家們擒來寄託偉大的人道精神嗎?

說嘴容易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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