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節 毛主席老那天

一小引

之所以選這樣一件大事來寫,是因為近年來看了不少跟偉大人物套近乎的文章。拉大旗做虎皮,不但有效,而且有趣,至於是否恬不知恥,何必去管。譬如鄧小平去世後,我就看到了文壇上幾個一輩子以整人為業、寫了許多沒有人味的文章的"革命"作家的自作多情的悼念文章。其中一篇文章的題目叫做《敬愛的鄧政委救了我》,咋一看這題目,著實是唬人,還以為他跟鄧小平有非同一般的關係,很像二野的師長旅長的口氣,最次不濟也是鄧小平的炊事員、馬夫什麼的。但讀了文章,才發現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這個人其實是被劉鄧大軍俘虜過來的國民黨兵,撕下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章就算參加了革命,然後就一直在革命隊伍里混事。別說他沒見過鄧政委,只怕連肖永銀、皮定均等二野的中層幹部都沒見過。現在,那些真正的老革命都去世了,就由著俘虜兵們信口雌黃了。反正他們知道,那些真正的老革命不會從棺材裡跳出來找他們算賬。這篇文章的大意是:1978年,鄧政委下了一個令,給全中國的右派摘掉了帽子,他是右派,也摘掉了帽子。其實,中國那批右派里,有鐵骨錚錚的好漢,有天真的知識分子,但也有卑鄙的告密者、整人的急先鋒、玩弄權術的小陰謀家、聰明反被聰明誤了的小可憐蟲。他們當中有的人如果當了權,只怕比"四人幫"還要厲害,把他們劃成右派,的確是個誤會。我的天,原來鄧政委就是這樣救了他。其實,給右派摘帽那會兒,鄧政委還沒掌大權呢,那會兒還是英明領袖華主席領導我們,要感謝也應該感謝華主席。我相信,這個人當年一定也寫過感謝英明領袖華主席的文章。

二小引

油然想起,我在軍隊工作時,認識了中央警衛局的一個志願兵,具體工作好像是在食堂做飯。他說跟我是老鄉,我也就認了這個老鄉。我這個小老鄉有一個愛好,喜歡對人說中南海里的事,好像中南海是他家的責任田似的。這夥計還有一個習慣,喜歡直呼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名字。譬如提到江澤民,我們總是習慣稱做"江總書記"或是"江主席",我這小老鄉卻一口一個"澤民同志",還有"李鵬同志""瑞環同志"、"喬石同志"等等。我問他,你們這些在"海"里工作的同志,是不是能夠經常見到"澤民同志"他們?他肯定地回答:當然了,經常見,澤民同誌喜歡拉二胡,坐在葡萄架下拉,我們圍在旁邊聽。李鵬同志經常到食堂來排隊打饅頭,我總是選個大的給他。

我不敢說我這小老鄉是在造謠,因為現在的事情真假難辨。某部機關食堂里一個志願兵就能替人辦中南海的出入證,明碼標價,貨真價實。這是被揭露出來的事實,不是我的捏造。

三小引

前面兩段小引說明,只要你厚顏無恥,只要你膽大如匪,那麼,你就可以跟無論多麼大的人物掛上鉤,這就為我這篇文章找到了根據。原來我想,自己不過是個草民,誰當官我也是為民,毛主席死了與我有什麼關係?現在我不這樣想了。現在我想,毛主席的死與我大有關係。不但與我有關係,甚至與我家的牛有關係。毛主席不死,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就不大可能改變,階級鬥爭不可能取消,如果有文學,也不會是現在這樣子的文學,而那樣子的文學我是不會寫的,如果毛主席活到現在,我肯定不會當上所謂的"作家"。毛主席不死,人民公社決不會解散,人民公社不解散,社員家就不會自己養牛。所以說,如果毛主席活著,就不可能有我家那頭牛。由此聯想下去,那個寫了《敬愛的鄧政委救了我》的"革命"作家,其實您首先應該感謝的還是毛主席,如果他老人家真像我們千遍高呼萬遍歌唱的那樣"萬壽無疆"了,您那頂右派帽子就安穩地戴到死吧。說句不好聽的大實話,毛主席不死,鄧政委被第三次打倒後,大概就很難再爬起來了。

四正文

1976年9月9日上午,我們警衛班的戰士,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坐在凳子上,在班長的主持下,討論頭天晚上看過的電影《決裂》。這部電影后來被說成是"四人幫"反黨集團炮製的大毒草。這棵大毒草的故事梗概是說江西的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抵制鄧小平颳起的"右傾翻案風"的事。葛優他爹葛存壯在影片里扮演了一個專講"牛尾巴的功能"的老教授,演過《平原游擊隊》的郭振清在本片里演了大學的黨委書記。這個黨委書記領著一群文化考試不及格、憑著兩手老繭子上了大學的學生跟走資派鬥爭。鬥爭的結果好像就是大家都不必在課堂上聽教授講俄羅斯的黑土地和牛尾巴的功能,然後大家在思想轉變了的老教授的帶領下,到村子裡去給貧下中農閹小豬。好像還說到過有一個中農出身的學生受資本主義思想的影響,自己偷著去給人家閹小豬結果把豬給閹死了。這頭小豬的死當然也要算在鄧小平的賬上。大家義憤填膺或者是偽裝出義憤填膺的樣子,狠批著鄧小平妄圖搞資本主義復辟,讓我們貧下中農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的滔天罪行。我們一個戰友名叫劉甲台的,批著批著竟嗚嗚地哭起來了。班長問他哭什麼,他說被鄧小平氣的。我們班長馬上就號召全班向劉甲台學習,說批鄧一定要帶著強烈的階級感情,否則批不出水平。

劉甲台的表演讓我想起了當兵前在村子裡參加憶苦大會、看憶苦戲、吃憶苦飯的事。我們村每次開憶苦大會,上台憶苦的總是方家二大娘。方家二大娘比劉甲台厲害,劉甲台講到半截才哭,方家二大娘從台下往台上走時就用襖袖子捂著嘴號啕大哭,就像演員在後台就開始高腔叫板一樣。方家二大娘是個很有政治頭腦的憶苦專家。批劉少奇時她能把自己在地主家的磨房裡養孩子的事跟劉少奇聯繫上,說這事全是劉少奇害的。批林彪時她又說是讓林彪給害的。批鄧她肯定又會說,都是鄧小平給害的,讓自己在地主家的磨房裡生孩子。如今回頭想想,那個地主是不折不扣的大善人。寒冬臘月,大雪飄飄,一個邋遢不堪、渾身虱子的叫花子倒在雪地上,要生孩子了,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貧下中農們也不講階級感情出來救她,這時,那個地主把她扶到自己家,安置在暖和和的磨房裡,地下還鋪上了一層金黃色的麥稈草,讓她把孩子生在草上。生完了孩子,還給她喝了幾碗熱粥。不是大善人是什麼?後來給全國的地富反壞摘了帽子,方家二大娘的口氣馬上就變了,她再也不罵地主心腸如毒蛇,讓自己在磨房裡生孩子,而是說那地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閑話不說,書歸正傳。輪到我發言了,我也想學劉甲台,哭出一點眼淚,贏得班長的表揚。但心裡沒有悲和恨,擠鼻子弄眼,死活也哭不出來。其實,我特別希望能恢複高考,因為像我們這種中農子弟,永遠不可能被貧下中農推薦上大學,哪怕你手背上都磨出了老繭。當時,所謂的貧下中農推薦上大學,純屬一句空話。每年就那麼幾個名額,還不夠公社幹部的子女們搶的,哪裡輪得到村裡人?但如果是憑考試分數,我也許還有希望。因為我的大哥就是在"文革"前考上了大學。儘管內心裡對《決裂》有看法,但我還是裝出一副深受了感動的樣子,痛罵了資產階級的教育路線,痛罵了鄧小平妄圖復辟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狼子野心。痛罵之後就是歌頌,歌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文化大革命"有啥成果,其實我也不知道。從這裡也可以看出,中國老百姓里,除了張志新、遇羅克等人,敢於捨命堅持真理,其餘的絕大多數,都跟我一樣,是一些人云亦云的糊塗蟲。讓批劉少奇咱就跟著批劉少奇,讓批鄧小平咱就跟著批鄧小平。有時候心裡有那麼點彆扭的感覺,也鬧不清是怎麼回事。但我想,即便我像張志新一樣發現了真理,也未必有勇氣挺身而出。手裡掌握著真理,又不敢挺身而出,這種痛苦肯定比感冒嚴重。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人生就"難得糊塗"了。想當年鄭板橋創作這句座右銘時,大概就是這意思。說到這裡,忍不住又想瞎扯幾句:孔夫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理解這話,就是要敢於承認自己覺悟低,不要像有的人那樣,林彪當副統帥時,祝他"永遠健康"的調子喊得比誰都高,但等到林彪一出事,馬上就換了一張臉,說:我早就看出來了,跟在毛主席身後,一臉的奸臣相。

我們正批著鄧小平,業務科的一個參謀滿臉神秘地走進來。我們單位人少,幹部戰士之間的關係很隨便。這個參謀是高幹子弟,據他自己說他的爹跟著國家領導人多次出國訪問,還把一些模模糊糊的發了黃的照片給我們看。雖說是高幹子弟,但他卻出奇地吝嗇,好佔小便宜,夜裡值班時,常從窗口鑽進廚房偷雞蛋,被我們警衛班擒獲過多次。因此他在我們班裡一點威信也沒有。他一進來我們班長就往外轟他:滾滾滾,沒看到我們在批鄧?他不說話,過去擰開了班長床頭柜上那台紅燈牌收音機,頓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男播音員那沉重、緩慢的聲音響徹全室:各位聽眾請注意,各位聽眾請注意,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將於今天下午兩點播放重要新聞,請注意收聽……

我們這些農村來的孩子,誰也沒聽過這樣的廣播。有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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