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1

隨著秋日越來越深,天氣逐漸轉冷,我的健康情況日益變壞,睡不好已是常事,特別奇怪的是開始吃不下,經常噁心。在街上,只要看見有油腥的食品,就頭暈,想吐。肚子餓,卻不敢吃,吃什麼吐什麼,只能喝白開水,衝下小半個饅頭就足夠,不能再多吃了。二個月內,我瘦成了皮包骨。

我想我是支撐不下去了,只有去看醫生。一位老醫生摸了我的脈,稍稍檢查了一下,就問我上個月來月經是什麼時候?

他的大褂,一片白色拂過我的眼前,我搖了搖頭。

「多久了?」他眼光馬上變了,鄙夷地盯著我,花白頭髮的頭快昂得往後折過去了。

我低下頭心算,一個多月,不對,早過了兩個月。我的聲音吞吞吐吐,「大概二個月。」這的確是我未想到的,我緊張加害怕,額頭上沁出汗珠。

「你才十八歲,」他轉頭看著病歷卡,搖著頭說道。他提起筆想寫字,想想又擱下筆,向我說了二個字。

我是怎樣走出那個房間?我不知道。中醫院大門只有幾步又寬又長的台階,我站在馬路邊的人行道上,一動不動,「未婚先孕」!從來,在我從小所受的教育里,比任何罪惡更恥辱,比死亡更可怕,我真想一頭向行駛過來的公共汽車撞去,就在這時,一輛小車刷地一下停在面前,是送病人進醫院的。我還是沒動,車玻璃映出我的模樣,那絕不是我。於是我走到車前鏡邊,看清楚了:臉生了層霜似的灰白,頭髮鬆散,脫落了不少,眼睛凹下去,出奇地大,不知是由於妊娠反應或是其它什麼原因,兩頰出現了斑點,老年人才有這樣的斑點,我看不下去,掉轉過頭。

我不能死,我必須活,我的生命本不應該存在於世上,我不能結束自己。並且,我才剛開始明白自己想要什麼生活,我和歷史老師一上床就懷孕,僅一次就有了小孩。

母親當初懷我恐怕也是這樣,一和男人睡覺,就懷上孕,她和袍哥頭是這樣,和我生父是這樣,莫非我繼承了母親特彆強的生育能力?是我們母女的基因如此,還是越貧窮的女人生育能力就越強,大自然給我們格外補償?飢餓的女人,是不是自然就有個特別飢餓的子宮?母親當初也想把我打掉,但最終還是生了下來。

這麼說,我是不想要這小孩?

這念頭一冒出,就讓我吃了一驚。這是他的孩子,最好是個男孩,我希望是個男孩,長得和他一模一樣,貌不出眾,平平常常,但不要他那種近乎藝術家的神經氣質,不要寫詩,也不要會畫一點畫,不要沾上他父親的任何命數,也不要學我幻想能寫小說,夢想成為一個作家。讓他成為一個最普通的人,越普通越滿足於生命,越容易獲得幸福。

我自己連基本的生存保障都不具備,更談不上可靠的安全幸福,我能保證肚子里的孩子健康長大?

不用裝傻了,我正在想法逃脫這個世代貧窮痛苦生活的輪迴,為此目的,我必須傾注全部身心,決不能有任何拖累。一旦要孩子,我必須馬上為他找一個新的父親,將將就就成家糊口,我為之所作的努力不就全白費了嗎?孩子會毀了我的一生。

又將是一個沒父親的孩子!無論我多麼愛他,生活也是殘缺的,這個社會將如不容我一樣不容他,從我自己身上就可以看到他痛苦的未來。總有一天,我不等他問,就會告訴他,關於他父親的一切,包括我。那時,他會仇恨整個人類整個世界,就象我一樣。孩子有什麼過錯,要來承擔連我也承擔不了的痛苦?

下這個決心的時候,我才突然明白,我在歷史老師身上尋找的,實際上不是一個情人或一個丈夫,我是在尋找我生命中缺失的父親,一個情人般的父親,年齡大到足以安慰我,睿智到能啟示我,又親密得能與我平等交流情感,珍愛我,憐惜我,還敢為我受辱挺身而出。所以我從來沒有感到歷史老師與我的年齡差,同齡男人幾乎不會引起我的興趣。

但是,三個父親,都負了我:生父為我付出沉重代價,卻只給我帶來羞辱;養父忍下恥辱,細心照料我長大,但從未親近過我的心;歷史老師,我情人般的父親,只顧自己離去,把我當作一樁應該忘掉的艷遇。

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父親。它不會向我提供任何生養這個孩子的理由,與其讓孩子活下來到這個世界上受罪,不如在他生命未開始之前就救出他。

2

第二天,我起了個早,到市婦產科醫院門診排隊挂號。那個傾斜的小馬路是卵石鋪的,從大馬路上分岔繞向醫院,很陡,實際是一條不寬不窄的巷子,路兩旁排滿了小吃攤水果攤,摩托、滑桿與行人擠成一團。

雨飄了起來,街上頂塊布、報紙的人在奔跑,雨點變大,人們慌忙地跑到屋檐下躲,但也有人什麼也不遮,步子穩定地走著。我拿到了挂號單,在熙熙攘攘排隊的人頂上,望了望門外,雲層下的天空十分陰暗。當街的小吃店點起了蠟燭,燭光灼灼,煤爐上的熱氣映著人臉模糊地閃動。

我走到牆邊的桌子前,拿起繩子系住桌子上的圓珠筆往嶄新的病歷上填。臨時取了個名字,歲數當然不能寫十八,十八歲墜胎,不找家長,也要找戶籍,查出是誰把我的肚子搞大,要判誘姦罪。年齡必須填二十五歲,反正這張臉,已人不人樣,鬼不鬼樣。眼睛更沒了任何稚氣。

地址單位二欄,也用假的。從頭到尾撒謊,就我這個人是真的,就我肚子里孩子是真的。

坐在婦科診室門外長凳上,我就明白自己剛才的作法並不是多餘的,也幸虧在中醫院受過那個老醫生一頓羞辱,受了教育,學乖了。

診室有門卻大敝著,掛了塊布簾,那塊布原先白色,不知用了多少年,暗灰了,也沒換。門帘進出都是女人,男人都守在走廊長凳上,或在過道里來回走著抽煙。布簾不時掀開,想往裡面看的人能看得一清二楚:有三張病床在同時檢查,脫掉褲子的女病人躺倒在床上張開腿,每個床前也沒個屏遮擋,大概覺得妨礙操作。

看到這情況。我臉通紅,眼睛只能看著我的膝蓋,在長凳上坐立不安。

叫到我時,過道牆上鍾已快到11點,四十多歲的女醫生取掉塑料薄膜手套,往床邊垃圾筒里一扔。她匆忙地問我情況,我裝得若無其事,說二個多月沒來月經,懷疑懷孕了。她沒多問什麼,讓我脫掉褲子檢查後,說看來是懷孕,讓我去抽血解小便化驗。

「今天可不可以做手術?」我問。

「可以,」她低著頭寫病歷,不耐煩地說:「去化驗了再回到我這兒來。」

再多問一句,她就會高聲訓斥。

繳過費,等取了化驗單重新回診室,拿到醫生同意下午做手術室的意見書,我心裡鬆了一口氣。在走廊里沒走幾步,一個燙頭髮的年青女子從長凳上走到我身邊,問:「要你證明沒有?」

「沒有。」

「你運氣真好,看你樣子老實,遇上龜兒子養的醫生心情好。」她的眉輕描淡畫過,長得漂亮又善打扮的女人到這裡一定會倒霉。她說,每回醫生都要她出示單位證明,或者結婚證,每次她都要費盡腦汁弄張別的單位的證明。她說她已作過三次人工流產,她的男朋友不肯戴避孕套。

醫院牆上張貼著計畫生育的宣傳畫,包括避孕知識,性病等等狀況。等這位象找不到人說話的女子離開後,我就站在牆前,象是在等人,卻是很仔細地看起來,再也不象不久前看《人體解剖學》時那麼不好意思。

雨停了,天色依舊灰暗,手術室在另一座兩層樓的房子里,我去的時候,那兒已等候著三對人,女的都有男人陪,手術室外面寫著「男同志止步」的木牌,不過是個樣子,沒人遵守。我找到對面一個位子坐下時,感到他們乜視的眼光,好象我是個怪人。男人在這兒,是一個必需,這是我未料及的。沒過幾分鐘,又進來一個姑娘,臉長得圓圓的,頭髮剪得短,顯得年齡很小,陪她的是個年齡大一些的女人,交手術單時,值班護士象個實習生,最多十八九歲,態度卻學得極壞。那個由女人陪的圓臉姑娘問什麼時間輪到她?護士眯了她一眼,吼道:「到一邊去,這陣著急,亂搞時啷個不著急?」有女人陪也沒有用。

萬一要刁難,問我為什麼男人陪,我怎麼回答呢?其她女的,臨時還能拉一個來冒充,而我連假的也拉不到。那我就說,我是單位派到這城市培訓學習,所以丈夫不在。他們才不在乎你要不要小孩,「計畫生育」,打掉的孩子越多越好。同時他們又想維持道德,對非婚性行為必須羞辱,要你明白是沾了政策的便宜,共產主義道德正在由於你打胎而敗壞。

殺豬時才有那樣尖利的叫聲,裡面象是在活割活宰人,我嚇得毛骨悚然,真想拔腿就跑。

「圖痛快,就莫叫,想舒服呀,就莫哭。」

「到男人那兒去哭,莫在這兒撒嬌,噁心不噁心呀!」

醫生不緊不慢的聲音傳出來。不打麻藥和止痛針就把子宮裡孩子的胚胎,生拉活扯刮下來。暴力是最有激情的形式,男人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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