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1

我有好些日子未去學校,哥姐審問我的那個晚上以後,我的身體變得很虛弱,總是頭痛,發低燒,渾身癱軟無力。母親已從廠里退休回家,把二姐的小兒子領回家來帶,她對我比以前好,但我看著家裡每一個人都比以前更不順眼,他們的臉跟這條街所有的房子一樣歪歪扭扭,好象家裡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鄰居們為庸俗不堪的話大笑,或為了小事吵鬧,在街上追來追去打架。這一切對我來講,全都成為我生活之外的東西,喜怒不往心頭去。

家裡人依然把我支來喚去做事,空下來的時候,我就把自己關在閣樓里,不見人,也不願被人看見。

這天我正挑著一羅筐垃圾,往坡邊去倒。回來的路上,碰到一個同學。她問:「你生病了,啷個不來上課?」

「上課?」我的聲音沙啞。

「是呀,上課。」這個同學平日不搭理我,這天忽然跟我說話,可能她認為我真是病了。

「你不想考大學啦?」

我獃獃地看著她,我真的忘了考大學這事。她笑了,露出不整齊的牙齒。她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笑容收斂,「那你肯定不曉得,歷史老師死了。」

「你在說啥子?」我的聲音大得出奇,幾乎吼了起來。

她嚇了一跳,「你做啥子驚驚咋咋的?他自殺了。」

2

我趕快把羅筐往院子里一擱,就往學校走。

那些天事情發生得太多太快,是我一生度過的最莫名其妙的日子。我的精神象被截了肢,智力也降低了。才沒多久歷史老師就變得很淡薄,我前一陣子對他狂熱的迷戀,好象只是一場淫猥的春夢。此時,歷史老師一勒脖子又冒了出來,切斷了我自憐身世的傷感,我的腦子整個迷糊了。

我往學校去,我不是想問第二個人。不是不相信我的同學,我相信她說的都是真的,的確已經發生了。回想歷史老師說過的話,我應當早就想到會出現這種事,他早就想了結自己。

他拿著繩子,往廚房走去,他不願在正房裡做這事,害怕午睡的女兒醒來嚇壞:弔死的人,舌頭吐出來,歪嘴翻眼,陰莖朝前沖直,屎尿淋漓。他不想在她幼小的純潔的心靈上留下一點兒傷口。他拿著那根讓他致命的繩子,推開廚房的門,從容地將繩子扔上不高的屋樑,他站在一條獨凳上,使勁系了個活結,拉拉繩子,讓結滑到空中,他才把腦袋伸進繩套里,腳一蹬,凳子倒地,他整個人就懸在了空中。

這一剎那,他的身體猛地抽緊,腿踢蹬起來,手指扣到脖頸上,想扳開繩子,但那只是自動的生理反應。繩子隨著身體的重量搖晃了幾下,梁木吱呀地叫了一陣,他的雙手垂了下來,就永遠靜止了。

我看見了,你就這樣靜止了,連一個字也不願留下。當然你沒留話給我,我對你來說算得上什麼呢,相比這個總難掙脫厄運的世界,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學生,匆匆與你相遇過,什麼也不算。

是的,就是什麼也不算,你連再見我一次都不願意。不過哪怕你來找過我,我正在一種昏昏沉沉的世界裡,我正在出生之謎被突然揭開的震驚中,就是找到我,我又能幫得上你什麼呢?哪怕我心裡想起你,也覺得無妨再等幾天,等我靜下心。或許我認為要不了太久,我還會和你見面,起碼在學校上課時,我們就能見到。回想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一開始我就忽略了眼神與眼神融合的一瞬刻,我是能夠抓住那些真正相互溝通的時機。如果我那麼做了,此刻心裡就會平靜得多,可我沒有能那麼做。

是的,我有責任,如果我多一些想著你,應該是有過一個挽救你的機會,至少是死前安慰你的機會?但我沒顧得上你。

可是見了面,也沒用。我從你身上要的是安慰,要的是一種能醫治我的撫愛;你在我身上要的是刺激,用來減弱痛苦,你不需要愛情,起碼不是要我這麼沉重的一種愛情。是的,正象你說的,你這個人很混帳,你其實一直在誘惑我,引誘我與你發生性關係,你要的是一個女學生的肉體,一點容易到手的放縱。

我們兩個人實際上都很自私,我們根本沒有相愛過,就象我那個家,每個人只想到自己!

推開那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辦公室門,我停住腳步。辦公室其它桌子如往常零亂,堆著一些報紙和學生作業本之類的東西,這個下午四五點鐘該有教師,也該有學生分科幹部來交作業。可我在那裡時,沒有人進來,過道和樓梯不時有吱吱呀呀的腳步聲。

我靠近歷史老師的辦公桌,桌上的東西茶杯、作業本、課本、粉筆紙盒等等全部沒有了,還是那張桌子,那張椅子,還如他生前那麼乾淨,我坐了下來。

他的抽屜沒上鎖,裡面只有些白紙片,沒有筆、課本,只有截得方方正正的紙片,我一頁一頁翻看,沒有他寫的那種詩一般的文字,更沒有給我的信。他真了不起,真能做到一字不留!看來抽屜是被他自己事先整理過。

我想起他說過「報紙和書是通向我們內心世界的橋樑」,要明白他為什麼自殺,或許只消看看報紙。後來我去了一次圖書館,歷史老師自殺前幾天的報紙,上海、江蘇等省市鎮壓了文革打砸搶分子,判處武鬥頭子死刑。早在這一年9月5日,《人民日報》上就有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講話,要求及時懲治一批文革中殺人放火強姦犯和打砸搶劫分子。在10月初的全國各種報刊上,連篇累牘反反覆復的社論及報道,主旨相同:要實現四個現代化,就必須發揚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制,以法治國。

這樣的宣傳轟炸之下,他精神再也承受不了。是害怕判刑坐牢,還是真覺得他罪有應得,害了弟弟?還是他有更深的失望,更充分的理由?我不知道。也無法想個水落石出,他自殺了,他再也不需要呼吸。

我對他充滿了蔑視,甚至在幾秒鐘里產生著和上當受騙差不多的感覺。他值不得我在這兒悲痛,這麼一個自私的人,這麼個自以為看穿社會人生,看穿了歷史的人,既然看穿了,又何必採取最愚笨的方式來對抗。他的智慧和人生經驗,能給我解釋一切面臨的問題,就不能給他自己毅力挺過這一關。

也許我冤枉了他,我不該這麼看待他。他們家,他本人,不斷挨整,他一家從未喘過氣來。只有文革造反,好象給了他一點掌握命運的主動權,其結果卻是更可怕的災難,更大的絕望。為弟弟的死母親的死,他一直精神負擔沉重。

我想起那次與他談到遇羅克,說遇羅克為了說真話被槍斃的事,他突然不許我說下去。那副神色,眼睛很亮,實際是一片空白,是他深藏的恐懼。當時,我認為他不該那樣粗暴對待我,還為之暗暗傷心。

他對自己的命運一直是病態地悲觀,但我卻偏愛這種病態。將同病相憐,自以為是地轉化為愛戀,製造出一種純潔的,向上的感情,把我從貧民區庸俗無望中解救出來。有那麼幾天,我以為自己做到了,現在我明白自己徹底失敗了。

好象我是他,而對面那張椅子坐著的是我,一個不諳世事的黃毛小姑娘,她說著,而我聽著,不時插上幾句話,鼓勵她繼續說下去。沒有說話聲,這個房間多麼可怕,沒有說話聲,這個孤獨的世界,末日般的黃昏正在降臨。他的開水瓶,依然在靠牆的地方立著。窗外仍然是下課後學生的喧鬧,遠處打藍球的人在搶球,投球,在奔跑,從左邊跑到右邊,從右邊跑到左邊。生活照常,日子照常,不會因為少了他這麼一個人,誰就會在意差了一點什麼,早就有另一個教師在教歷史課。好象只有我感到生命里缺了一塊,但是天空和樹木照舊蔚藍蔥綠。因此,他要走,要這麼走,就由他走好了,他該有決定自己命運的自由,對不對?

我朝自己點頭,在我點頭之際,一種聲音從我心裡冉冉而升,就象有手指很輕地在拔弄我的心一樣,這種有旋律的聲音,就是我和他在那個堆滿書的房間做愛時,他在舊唱機上放的音樂。江水在窗外涓涓不息地流淌,稀稀密密的陽光映照在我一絲不掛的身體上。他的臉貼著我的乳房,他含著我的乳頭,牙齒輕輕咬著,叫我又痛又想念,我的眼睛既含羞又充滿渴望,象是在祈求他別停下,千萬別鬆開。他的手放在我的大腿間,那燃燒的手,重新深入那仍舊飢餓又濕熱之處,僅僅幾秒鐘,我的陰道就向他難以抑制地展開。這身體和他的身體已經結成一個整體,就算周圍站滿了指責的人,我也不願他從我的身體里抽出來。我記不清那樂曲叫什麼名字,但那音樂美而憂傷,那音樂讓我看到在人世的荒原之上,對峙著歡樂和絕望的雙峰。

到這時我才想到,他為什麼做到一字不留,不只是為了照顧我的反應,或是怕給我的名聲留下污點,而是因為他清楚:他對我並不重要,我對他也並不重要,如果我曾徑瘋狂地鍾情於他,他就得糾正我,用他沉默的離別。

那天傍晚,我一個人走到江邊,把他給我的詩,包括我寫給他的信、日記中與他有關的記述,一頁頁撕掉,看著江水吞沒,捲走。

這城市的風俗認為,弔死的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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