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紫色標記

我帶妞妞去醫院做CT掃描。掃描室是一座簡陋的水泥平台,中央有一口井。一個穿黑衣服的蒙面修女把妞妞放進一隻鐵桶里,然後吊到井下,置於一個密封裝置內。按照程序,妞妞將隨同這個裝置被傳送帶送往另一個出口。我趕緊奔向那個出口,一個猥瑣的小老頭把守著不讓我進,而我也不見妞妞出來。我突然想到,那個密封裝置在傳送過程中要經過冷熱處理,妞妞必死無疑。我知道自己受騙了,心急如焚,沒命地奔返平台,跳下井口。

這時我發現我是在一間停屍房裡,妞妞已經死了,擱在屍床上。她模樣酷似生前,眼珠又大又黑,小手朝前伸著,但已僵硬,像剝製的標本。雨兒穿著平時常穿的那件綠色鴨絨衣,正扒在妞妞的屍體上,握住僵硬的小手,傷心慟哭。她看見我走進,突然大聲尖笑,抓起身邊一隻鐵桶朝我甩來,我認出就是吊妞妞下井的那隻鐵桶。我也大笑著把鐵桶甩回。我們倆瘋狂大笑,互相對甩。周圍很快聚集起了一群看熱鬧的孩子,我發現妞妞也在其中,站在這群孩子的前列,我伸手可及,她的額上缺了一塊皮,淌著鮮血。我一把抱起她,突圍而逃。我知道,如果不及時逃跑,她就會和屍床上的那個妞妞合為一體,一塊兒死去。同時我又惦著屍床上的妞妞,因為屍體一旦腐爛,我懷裡的妞妞也同樣會死掉。我就這樣跑幾步,又返回去看屍體,往返不已。屍體無可避免地腐爛了,我和雨兒哭成了一團。

醒來後發現,我的淚水濕透了枕巾。妞妞呵妞妞,真要了我的命了。

雨兒從來不問天下事,這些天卻熱心地牽掛著海灣戰爭會不會打起來,這牽掛又和對妞妞的牽掛攪在了一起,幻入夢中——

我們在伊拉克旅遊,打仗了,飛機狂轟爛炸,遊人四逃。空襲過後,我發現我已經同你和妞妞走散。我急死了,到處找你們,在路邊看見一張布告,畫著你和妞妞的頭像,頭像上打了叉叉。這表明你們已經被捕並判處了死刑。我揭下布告,繼續奔走,見人就出示布告上的頭像,打聽你們的下落。一個士兵模樣的人看見布告,便隨手一指,我順著這方向望去,只見一輛軍用卡車在馳行,你和妞妞五花大綁並排站在車上,正被押往刑場執行槍決。我拚命追趕,一心追上你們,和你們一同就義。

「我真著急,生怕追不上你們。」

「追上了沒有?」

「快追上時,夢醒了。當時真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心想總算全家在一起,就此了結。」

那個又臟又瘸的小老頭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條蛇從他手中滑脫,正向妞妞爬來。我急忙抱起妞妞,沒有看清蛇是否咬著了她。回到家裡,她的小臉蛋漸漸變青而透明。我把嘴貼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覺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

睜開眼,天已蒙蒙亮。那邊屋裡傳來妞妞短促的哭聲,夾雜著雨兒的嘆息。我一躍而起,推開那邊的屋門,卻發現妞妞好好地睡著。雨兒躺在妞妞身邊,睜大眼,質詢地望著我。

我又推開門,屋裡黑著燈,沒有人,只有妞妞。她大約醒了一會兒了,趴在床上,抬著腦袋,正嗚嗚地哭。我衝過去,把她抱在懷裡。

妞妞的哭聲真是牽動我的五臟六腑,因為她輕易不哭,也因為她命太苦。

這是除夕之夜,無數家庭聚在電視機前興高采烈地百無聊賴。我獨坐在黑屋子裡,懷裡是妞妞。她小手緊勾著我的脖子,小腦袋緊偎著我的肩膀,似睡非睡。我摟著她,也似睡非睡。在這朦朧中,我忽然異常清晰地感覺到歲月正飛快流逝,帶走妞妞,也帶走我自己,一眨眼生命已到盡頭。我自己的喊聲把我驚醒:人生真是一個騙局!

新年的鐘聲響了。

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清醒地感覺到沉重的打擊接二連三地落在我的頭顱上和臉上,但分不清是棍棒還是拳頭,好像兩者都有。奇怪的是不感到痛。每一次打擊,只覺得頭顱內翻江倒海,像打開了閘門一樣,鮮血從嘴和鼻孔湧出。恍惚中還感覺到,一種鐵器生生插進我的嘴裡,我本能地伸手去抓,是一根彎曲的粗鐵條,建築工地上常見的那種。一顆門牙被撬落了,另一顆被撬斷,掛在牙齦上搖搖欲墜。還在打,血還在涌。

今天是完了。

我很清醒,心中並無太大的恐懼或悲哀,主要的感覺是窩囊,完得太窩囊。

一個春日的夜晚,我無端地倒在一個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背後是一堵斷牆,斷牆後是昔日的古都,今日污濁的市場。千里之外,有我的那個正在遭災的小小的家,現在活著但很快會死去的女兒,明知徒勞卻仍然全神貫注地撫育著女兒的妻子。

我倒在牆腳的土坡上,地上潮乎乎的。一共是三個兇手,圍著我。燈光幽暗,我只能看清其中一人的臉。他們都很年輕,像是郊區的農民。那張露在微弱燈光中的臉不斷地用陝西話罵罵咧咧。他們的毆打和吆喝彷彿離我很遠很遠,此時此刻,我明白自己是一個孤兒,已被世界拋棄。我腦中閃現勞倫斯筆下的那個被黑人活活獻祭的騎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筆下的那個被柬埔寨流氓殺死的法國數學家。一個孤零零落在野蠻人手中的文明人只好任憑宰割,沒有任何語言和法則可以解救他,甚至連恐懼和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當然,我不無遺憾地想到了雨兒和妞妞,想到我死了,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里將失去父愛,這父愛對她是很寶貴的,雨兒將獨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後苦難,這負擔對她未免太沉重。不過,管不了的事就不必去管了。真正死到臨頭時,人是很冷靜的,冷靜得不存絲毫浪漫的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死簡化了一切,結局反正都一樣。

然而,盜匪們終於住手了。他們開始搜身。收穫實在不大:一塊精工手錶,一百多元錢。從我的褲袋裡搜出一包紅梅牌香煙。

「你就抽紅梅?」一個暴徒不屑地問。

「窮書生嘛。」

「我們完全可以把你剮了,看你是個窮書生,饒了你。」

「你們還算有點兒良心。」

不知是在演戲,還是真動了惻隱之心,那個蹲在我左邊的傢伙責備道:「幹嗎把他打成這樣?」接著要我把臉上的血擦掉,我沒帶手絹,他又讓右邊那個臉蛋暴露在燈光里的傢伙把自己的手絹給我。

「你坐在這裡不準動,三十分鐘後再走。」

他們跳上一輛計程車走了。

其實,無需他們威脅,我也不想馬上起來。只有我自己了,冷清的街道,幽暗的牆角,我坐在自己的血泊中。濕軟的泥地涼涼的,真舒服。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有一回我喝醉了酒,躺倒在街面上,也曾體味到了這種冰涼的快感。那個時刻我心明如鏡,看清了周圍行人腳步匆匆的無謂。當一個人倒下的時候,他便獲得了一種新的眼光。

自從妞妞出生以後,整整一年了,我沒有一日和她分離過。這次有一個方便的機會到西安,雨兒力勸我出來散散心,說好飛機往返,連路程三天,我狠狠心就來了。沒想到大難未了,又遭此小禍。真的是小禍。人倒霉到了極點,也就懶得去和命運斤斤計較了。

撥通了北京的長話,那頭是雨兒的聲音。聽到她的聲音,我立刻覺得自己不是孤兒了。聽說我被打掉了兩顆門牙,她驚叫一聲,隨即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說她想像不出,我沒有門牙是什麼模樣。她還讓妞妞從電話里聽我的聲音,妞妞聽了高興得連聲歡呼「爸爸」。

飛回北京,雨兒在機場接我。回家的車上,她溫情脈脈,春風滿面,還不斷轉過頭來看我,露出好奇的神情。在她眼裡,好像這件事整個兒是喜劇。她告訴我,阿珍聞訊評論道:「大哥就這兩顆門牙漂亮,還被打掉了,真可惜。」女人們的反應令我心曠神怡。

到家了。妞妞和我那個親呵,撲到我的懷裡,緊緊摟著我的脖子,笑個沒完,喊爸爸喊個沒完。

妞妞死後,雨兒還常常念叨那位李氣功師,一再說他是好人。李的確是好人,他與我曾有一面之緣,當他聽說妞妞的病時,便託人轉告我,說如果我真想救女兒,就該誠心誠意去找他。我們聞訊,立即抱著妞妞登門。

李氣功師年屆中年,面容和善。他見了妞妞,喜歡極了,連連說妞妞與他有緣,並且用法眼看出妞妞是觀音身邊的童女下凡,又算出妞妞命中有五官之疾和夭折之災,但有貴人相助,可保無虞。當即他就點燃一支香,面壁肅立於三幅印刷的佛像前,口中念念有詞。禱畢,他坐在椅子上,雙目微合,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彎成兩個圓圈,懸在胸前。

「我看見了病根,在左眼球的左上方。不過,我也看見了治病的方法,可以用法術把癌細胞「調」出來燒死。我清清楚楚聽見一個來自三維世界之外的聲音告訴我∶無礙。」他睜開眼睛後平靜地說。

「太好了,妞妞有救了!」雨兒興奮地喊道。

在場還有另一個氣功師,李的一個年輕的同伴,他朝妞妞瞳孔里看了許久,然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