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零的傭兵 下 第二章 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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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威尼亞斯王國撤退當天,就算有一個白痴搶走一匹馬前往吉那羅斯島,事到如今也不致於打亂全體計畫。

尤其神父是防衛的關鍵。他應該不能離開隊伍,跑過來追我才對。

為了甩掉那個殺人神父,浪費了我七天的時間。

不過多虧了這段時間,我學會好好走路了,而且如果只是單手劍,我也有辦法揮舞,這樣也不能算完全浪費掉就是──

「還不錯啦,而且也弄到馬了。」

我自言自語,策馬前往凍結的大海。

冰凍的海面上積著雪,形成一片雪原。積雪就像沙子一樣鬆散,在風的吹拂之下,形成奇異的波紋。

天空、地面,到處都是一片雪白。

在這樣一個雪白的世界,連我自己都能明白,只有我身上這塊從頭蓋下來的熊皮,就像一個奇怪的臟污一樣,格格不入。

如果我現在還維持著白色的毛皮,一定就能融入這片景色當中了──

我從嘴裡吐出的氣息當中的水分凝結,簌簌地落下,凍僵的指尖也已經泛紅。就算用布罩著眼睛、口鼻,冷空氣還是會從人體內側使人凍結。

神父一再告訴我「人類的身體很脆弱」、「這是自殺行為」,看來確實沒錯,他沒有誇大其詞。

我想,神父肯定也是在擔心我吧。

雖然我們的交情不算長,但我知道那傢伙的個性。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一聲不吭地撤退。

我怎麼能自己撤退到安全的威尼亞斯,把零一個人丟在這麼寒冷的景色當中。

就算跟他解釋,要他諒解也沒用吧。

所以我才會騙過他們逃了出來。

我想神父一定會感到憤怒、傻眼,然後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按照原定計畫進行撤退。集團優先個人,這就是教會的基本理念。

──我原本是這麼想的。

「……龍。」

落在雪白景色里的黑影勾起我的緊張,我抬頭往天空一看,更是驚訝不已。

破龍王格達抓著龍的韁繩,盤旋在我的正上方,接著慢慢降低高度。

在龍完全著地之前,一抹修長的身影縱身一躍,就像要下來阻擋馬匹前進一樣。

神官服的長襬隨風飄逸,他那完美的著地姿勢,實在有模有樣到讓人想吹出一聲不合場合的口哨。

「女神之凈火」的審判官──光有這個頭銜就要嚇死人了,現在就連從神父身上散發出的憤怒氣息,好像都能融化周遭的雪一樣。

「我真沒想到你會為了追一隻傭兵,連龍都借出來了。」

我逞強地打馬虎眼。人類的臉會顯露過多的表情──我是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但我一邊在心中祈禱事情可以苦笑三聲就結束,一邊重新拉起皮草,深深蓋住我的臉。

「只要是為了帶回白白去送死的朋友,不管是什麼東西我都會借到手。」

從他的嘴裡明確說出的朋友二字,讓我的內心退怯了。

那感覺就像是突然被人點明自己捨棄了什麼,背叛了什麼,才得以站在這裡一樣。

就算如此──

「你能這麼想,真是我的無上光榮,而且覺得噁心。」

我還是故意惡言相向。

但神父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他把雙手放在手杖上,一動也不動──並散發出一股嚇人的壓迫感。

雖說變回人類了,不過體格還是我比較強壯。但我經年累月的傭兵生活培養出的本能,卻認同神父在我之上。

「是啊。」

神父緩緩開口。

「看來只有我是這麼想的呢──乘上龍吧,那匹馬由我接管。」

我依然坐在馬上,就這麼和神父互瞪。

互瞪只持續了幾秒──就被神父用一股氣急敗壞的嘆息打斷了。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你的腦袋理解呢……我說過了,再追下去也沒有意義,你已經被零捨棄了。」

「不對。」

我立即回答。

肯定地回答。

我非常確信零之所以會丟下我,一定是基於某種理由。

在我確認她的理由為何之前,我無法過上平穩的日子。

「接受現實吧。事實上,你就是被丟在一個冰天雪地的森林裡。要不是館長通知我趕過去,你早就凍死了。哪怕零沒有直接下手,她還是企圖殺死你。」

「不對。」

「你從一開始就被她利用了!我不曉得她是把你當作玩具還是掩人耳目的道具,總之你和零之間沒有任何牽絆。零無視坐鎮威尼亞斯的詠月之魔女發出的聯絡,明知有危險,卻還是讓教會騎士團行軍到諾克斯大教堂。為了讓前往祭壇的路途更輕鬆,她讓數千人的性命暴露在危險之中。果真是個魔女。」

「不對!」

「你為什麼能如此肯定!」

「就因為我相信她!不需要任何理由!」

神父現在說的事情,在我剛被丟下的那一晚,就已經徹底想過了。

我想,我從一開始就被利用了。對零來說,我──一個人類根本沒有任何價值。就算追上去也沒用。我該幸慶自己撿回一條小命,往威尼亞斯撤退才對。

但我總覺得不對勁。

我敢肯定。

零對我主張「一起逃走」。她笑著說會保護我。她吃了好吃的東西就會開心,會因為親生兄弟的死而流淚,會因為奧爾迦斯的傲慢盛怒。

她那樣──

「她是人類,神父。那傢伙只是一個比我們多活了一點時間、強得異於常人、不諳世事、死愛貪吃,又覺得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解決所有事情的人類。」

「那麼她應該已經死在前往祭壇的路上了,追也沒有用,回頭吧。」

我不發一語,搖搖頭。

我沒有要回頭的意思。絕不回頭。

我下馬,並拔出劍。

「神父,你讓開。如果你覺得那傢伙死了,那也無所謂,但你就當作我也死了吧。現在立刻返回諾克斯大教堂,開始往威尼亞斯撤退吧。」

神父也左右搖頭。

「我不會丟下任何一個人,我絕不會讓你去送死。快把劍收起來,難道你以為用人類的身軀能夠戰勝我?」

「這可難說。不過你不覺得,我要是會乖乖在這裡回頭,一開始就不會搶馬跑到這種地方來了吧。」

神父好幾次還想再開口說話,卻在思索言詞之後,搖頭捨棄那些想說的話。最後,他舉起手杖──我還真是被小看了,他似乎不打算亮出刀刃。

我握緊劍柄,一口氣往前沖。

高舉過頭的劍太過沉重,無法照我的意思揮舞。

神父輕而易舉閃過我的攻擊,用手杖使力朝我的背部打下。

我好不容易穩住搖搖晃晃的身體,順著轉身的力道並加上自己的體重往後揮劍,沒想到上一秒還站在那裡的神父竟不見蹤影。

「然後呢?」

聲音從死角傳來。

就在我意識到自己被人繞到背後的同時,膝窩便受到手杖一記輕刺。

才受到這麼一個小小的攻擊,我就支撐不住,跪倒在地。神父接著用手杖尖端抵住我的脖子,勝負在一瞬之間便見分曉。

「再來你要怎麼出招?用你擅長的炸藥同歸於盡嗎?」

聽見神父打從心底感到無趣的語氣,我跪在地上忍不住笑了。

「果然贏不了啊,根本無計可施……」

「只要你是個普通人類就贏不過我。永遠贏不了。」

「你真是一個厲害的傢伙。自從身體變成這樣之後,我就更是深刻體認到這件事了。真虧你有辦法和我這種怪物不分軒輊地戰鬥啊……」

「請你別笑死人了。我和你從來不是不分軒輊,我一直都敗在你的手上──傭兵,你很清楚吧。即使如此,零還是斷定你會礙手礙腳。她認為身為墮獸人的你派不上用場。都已經這樣了──」

神父放下抵在我脖子上的手杖。

我回過頭,看見神父一臉兇狠地瞪著我。

格達乘坐的龍還在空中悠悠盤旋。

「你覺得零還需要現在的你嗎?就算你抵達祭壇了,你覺得零還會歡迎你嗎?」

「這個嘛,應該不會吧。」

「那你這是何苦!」

「喂,神父,你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嗎?我說魔女不會因為我的言語或意見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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