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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的上層,設有城主夫人的房間。
被帶進這間滿是奢華裝飾品的房間後,那些擺放在床上的各式禮服,吉瑪只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了。
畢竟是和惡魔待在同一座堡砦中,她暫時還不想脫下身上的鎧甲。
她靠在窗邊看向外頭。才發現那些遭到囚禁的人,在滿天飄落的灰燼當中,正著手準備離開堡砦。
負責指揮的是巴爾賽爾。而那些原本堅持要留在堡砦的教會騎士團先遣隊員,也幹勁十足地協助民眾整隊,引導前進的方向。
「……巴爾賽爾。」
吉瑪輕聲低喃。而巴爾賽爾似乎聽見了這道不可能聽見的聲音,轉頭望向高塔。
她嚇了一跳,連忙從窗邊往後退了數步。
隨著這個動作,她突然感覺自己好像踩碎了什麼東西,腳底下響起「啪嘰」一聲乾硬的聲響。吉瑪低頭一看,才發現是一隻頭被自己踩扁的蟲子,腳抽搐了幾下後死掉了。
「嗚……哇……!」
蟲子的入侵,代表惡魔靠近了。
吉瑪想也不想就往後跳去,隨即看見房門開了個小縫,一大群蟲子蜂擁而入。
用破布、皮革面罩、鞋子和手套把全身包得密不通風的惡魔,就像是被蟲子搬運進來一樣,進入了房間當中。
由於對方曾被吉瑪砍下一條手臂,照理說應該具有固定的實體才對。可是他總是像這樣淹沒在蟲海中,看起來反而像是個型態不定的生物。
「——怎麼……不換……衣服……?」
看見被扔在床上的禮服後,惡魔如此低語。
「我不需要那種衣服。」
「……美麗的女人……穿上……美麗的衣服……很開心……」
「我說了我不需要!」
吉瑪提高警戒,伸手抓起斧頭。但惡魔連看都不看,徑自走到床前。兩手拿起禮服晃了晃,想讓吉瑪看清楚。
「如果你不喜歡……我還有……很多不同的……不喜歡這顏色……?還是……款式?」
「給我滾出去。在他們安全抵達威尼亞斯之前,不準靠近我。」
看見吉瑪表現出強烈的拒絕之意,惡魔就放開了手上的禮服。
以絲綢織成的禮服,在蟲子的眼中是一頓大餐。大量的蟲子一擁而上,將價值連城的禮服瞬間啃成一團爛布。
「不需要……啊啊……需求啊……這樣啊……啊哈,啊哈哈……」
「有什麼好笑的!」
「——我懂了,我明白了……我想到了。」
吉瑪的背上突然傳出撕裂的聲音。她還來不及反應,鎧甲就緩緩滑落到地上了。
「什——!」
在她滿心不解的時候,連手腳上的護具也脫落了。這時她才驚覺,原來是皮製的扣具被蟲子啃掉的關係。
鎧甲底下的襯衣是棉製的,而那也被群聚到吉瑪身上的昆蟲大軍啃得亂七八糟。
「不……不要!滾開!快住手!還不快住手!」
吉瑪拚命掃掉身上的蟲子、踩死地下的蟲子,但其數量卻不見減少。不但甚衣被蟲子奪走,就連貼身內衣也被啃食殆盡,吉瑪最後只能縮起身子蹲在地上。
當蟲海終於退去時,吉瑪身上只剩下鞋子和手套,以及幾縷碎布而已。
看著縮成一團,試圖遮掩肌膚的吉瑪,惡魔笑了笑,把禮服丟了過來。
「這下子就……有需要了。晚餐,馬上就好……我好期待,好期待。」
滿足地說完之後,惡魔帶著大量蟲子離開了房間。
被獨自留在房間的吉瑪,用力揪著對方扔過來的禮服,怒不可遏地甩了出去。
吉瑪就像小孩子一樣,抱著膝蓋啃著手套,按捺哭泣的衝動,前後搖晃著身體。
「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
明明是自己決定留下的。
但並不是她想要留下,而是因為這是個正確的選擇。
最重要的是,根本沒有人在意吉瑪的死活。
以副隊長為首的教會騎士團成員們,看到吉瑪就會想到她父親,對她敬而遠之——始終都對她敬而遠之。
就連從小陪在吉瑪身邊,一直很照顧她的巴爾賽爾也——不對,其實那個男人才是打從心底冷眼看待她的人。
每當聽到別人對自己說「你的父親是個人渣」時,吉瑪總是會跑到巴爾賽爾身邊,央求他再講一遍父親的豐功偉業。
父親是個溫柔的人——至少在吉瑪面前是這樣的。僅存於童年回憶中的父親,臉上總是帶著溫柔的笑容,兩手抱著一堆禮物回來看她。
所以她才會深信不疑。相信父親是個高尚的騎士。
無論聽見多麼惡毒的傳聞,她都深信那只是誤解。只要自己堅持做個高尚的騎士,總有一天一定能消除大家對父親的誤解。
父親殺了巴爾賽爾的家人——不知道是哪個愚昧之徒散播如此惡俗的謠言,讓吉瑪一直都感到憤憤不平。
巴爾賽爾怎麼可能為了養育仇人的女兒,犧牲奉獻到這種地步呢?
沒想到,全都是真的。
——他連一點辯解的意思都沒有。
面對滔滔不絕的責問,卻完全沒有反駁,只是默默承受吉瑪怒火的巴爾賽爾,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她緩緩搖頭,站了起來。
撿起掉在地上的禮服後,茫然若失地喃喃自語。
「……乾脆不要穿算了。」
與其為了惡魔打扮,倒不如這樣還比較能留下尊嚴——
但一想到要是在堡砦的人抵達威尼亞斯之前,自己先死於肺炎的話可就不好笑了,她還是自暴自棄地把禮服穿起來。
隔天一早,堡砦中的民眾開始通過骸骨大門,朝向威尼亞斯王國前進。
吉瑪穿著惡魔給她的禮服,一直目送到最後一人通過大門,背影漸漸消失在灰色雨幕中為止。
「……『啊啊——還真的把我們扔在這裡就走了,真是有夠無情』。」
吉瑪順口就說出了上次巴爾賽爾望著把他們扔下不管,自行進軍的教會騎士團時所說的話。
「打擾了,夫人。我替您送了餐點過來。」
在敲門聲響起後,一道人影迅速地進入了室內。
沒想到還有人留下的吉瑪,先是嚇了一跳,接著才發現原來是司書。
不可思議的是,明知道對方是惡魔的僕從,但是發現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別人——而且是個女性,還留在堡內的事情,也讓她的心靈稍稍獲得喘息。
察覺到自己的情緒變化,吉瑪連忙甩甩頭。
「是……司書啊。你怎麼沒走?」
「因為我是館長的僕從。」
「可是我跟他說好了,要解放所有人才對……」
「我是自己主動留下的——您完全沒有休息嗎?」
把盛有食物的銀盤放在桌上後,司書留意到了沒有一絲紊亂的床鋪。
「因為昨天的晚餐太可怕了……眼睜睜看著一團蟲子在啃食人類的手臂,就算是我也睡不著呢。」
「嗯……我了解。因為您晚餐也沒什麼吃,所以我替您多帶了些早餐過來——我幫您打開窗戶喔。」
司書走到床邊,將床頭的窗戶完全打開。
「灰燼會跑進來喔。」
「門窗緊閉的話,空氣會不流通呢。我幫您蓋上一層布就好……」
說著說著,司書就把一張染成鮮紅色的薄絹布掛在窗戶上。
「真漂亮啊。」
「因為館長喜歡紅色。」
吉瑪一時語塞。
一想到之後要在這個房間,以妻子的身分迎接那個惡魔的到來,渾身就起雞皮疙瘩。
「請問……這問題或許有點怪……那個惡魔……呃……能像人類一樣,做那種事嗎?」
「什麼?」
「沒、沒事!真的沒事,請你忘了吧。」
慌慌張張地撤回了問題,吉瑪又再次站回窗邊。
把問題問出口之後,不但沒有讓自己堅定決心,反而越來越不安了。
雖然很想讓司書多陪自己一會兒,但她在掛好布幕後,就立刻離開房間了。
吉瑪斜眼看著送來的食物,卻一點食慾也沒用。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了在營地里吃過的,由墮獸人所烹煮的那碗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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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