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85 10 海德格爾的死亡觀

一死亡問題在海德格爾哲學中的地位

叔本華曾經說,死亡的困擾是每一種哲學的源頭。這句話至少對於海德格爾哲學是適用的。

當然,每一種試圖對人生作總體思考的哲學都不能迴避這個問題:既然人生的必然結局是死亡,那麼人生的意義何在呢?事實上古往今來許多哲學家都在試圖尋找一個答案。但是,以往的哲學家大多是在倫理學範圍內思考死亡問題的。海德格爾的特點是,死亡問題對於他具有了一種本體論的意義。

「真正的存在之本體論的結構,須待把先行到死中去之具體結構找出來了,才弄得明白。」(《存在與時間》第53節,以下凡屬此節引文均不再註明)「先行到死中去」,或叫「為死而在」,其含義將在後面分析。海德格爾哲學的宗旨是要通過「此在」(Dasein,意指具體個人的真正的存在)的存在狀態的分析,來建立一種「其他一切本體論所從出的基本本體論」。(《存在與時間》第4節)這裡又說得很清楚:對死亡問題的分析乃是建立基本本體論的先決條件,毋寧說,本身即是基本本體論的重要環節。

海德格爾認為,死作為一種可能性,一方面是「存在之根本不可能的可能性」,它不給個人以任何可以實現的東西,隨時會使個人一切想要從事的行為變得根本不可能;另一方面又是「最本己的、無關涉的、不可超過而又確實的可能性」,任何個人都不能逃脫一死,而「死總只是自己的死」。這樣,死就向個人啟示了他的存在的根基——虛無。以虛無為根基,也就是毫無根基。

在晚於《存在與時間》兩年寫的《形而上學是什麼?》(1929)一文中,海德格爾直截了當地把「虛無」作為一個形而上學的問題提了出來。他說,虛無「原始地屬於本質本身」,有限的「有」只有嵌入「無」中的境界才能顯示自身。如果說形而上學就是超出存在物之上的追問,以求對存在物整體獲得理解,那麼,追問「無」的問題就屬於這種情況。虛無是一切存在物背後的真正本體。所以,「我們追問無的問題是要把形而上學本身展示於我們之前」。個人通過「嵌入『無』中的境界」(與「先行到死中去」同義)而達到對一切存在物的超越,從而顯示其真正的存在——此在。「超越存在物之上的活動發生在此在的本質中。此超越活動就是形而上學本身。由此可見形而上學屬於『人的本性』。」

死比生更根本,無比有更根本,只有以死亡和虛無為根本的背景,才能闡明人生的哲學問題。這一主導思想支配著海德格爾,決定了他的哲學具有至深的悲觀主義性質。但是,悲觀不等於頹廢,海德格爾試圖賦予他的悲觀哲學一種嚴肅的格調,從死亡問題的思考中發掘出一種積極的意義。他提出了「為死而在」的中心命題。

二「為死而在」

海德格爾把人的存在方式區分為非真正的存在與真正的存在。非真正的存在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存在,其基本樣式是「沉淪」(Verfallen),這是一種異化狀態,個人消散於瑣碎事務和芸芸眾生之中,任何優越狀態都被不聲不響地壓住,彼此保持一種普遍的平均狀態。真正的存在則是個人真正地作為他自身而存在,即此在。與此相對應,對待死亡的態度也有相反的兩種,即「非真正的為死而在」與「真正的為死而在」。「非真正的為死而在」表現為對死的擔憂,總是思量著死的可能性「究竟要什麼時候以及如何變為現實」,憂心忡忡地「退避此不可超越的境界」。這樣就是「停留在死的可能性中的末端」,把死的積極意義完全給抹煞了。在海德格爾的術語中,我們可以用「懼怕」(Furcht)這個概念來表示這一對死亡的態度。愈是怕死的人,就愈是執著於日常生活中的在,愈是沉淪於世俗的人事之中,愈是失去自我。這完全是一種消極的態度。

可是,在海德格爾看來,死還是一種有獨特啟示意義的積極力量。關鍵在於,「死是此在的最本己的可能性」。正因為死使個人的存在變得根本不可能,才促使個人要來認真考慮一下他的存在究竟包含一些怎樣的可能性。一個人平時庸庸碌碌,渾渾噩噩,被日常生活消磨得毫無個性,可是,當他在片刻之間忽然領會到自己的死,死後的虛無,他就會強烈地意識到自身獨一無二、不可重複的價值,從而渴望在有生之年實現自身所特有的那些可能性。你在日常生活中可以和他人相互共在,可是「死總只是自己的死」。你試圖體驗旁人的死,而你體驗到的東西卻正是你自己的死。你死了,世界照舊存在,人們照舊活動,你卻永遠地完結了,死使你失去的東西恰恰是你的獨一無二的真正的存在。念及這一點,你就會發現,你沉淪在世界和人們之中有多麼無稽,而你本應當成為唯你所能是的那樣一個人的。所以,「真正的為死而在」就是要「先行到死中去」,通過在先行中所領會的你的死與世界、與他人無關涉的狀態,把你的真正的存在個別化到你身上來。所以,對自身的死的真實領會以「揭露出實際上已喪失在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情況」,把個人從沉淪的異化狀態拯救出來,從而積極地自我設計,開展出「最本己的能是」,成為唯這個人所能是的真實的個人。

死是不可超越的可能性。「非真正的為死而在」怯懦地逃避死,「真正的為死而在」卻勇敢地「先行到死中去」,這裡就有消極與積極、被動與主動之分。死是逃避不了的。可是,在此不可超越的可能性之前,卻延伸著種種可以實現的可能性。海德格爾認為,正是先行到死中去的真實體驗使人從凡人瑣事中解脫了出來,「打斷了每一種堅執於所已達到的存在上的情況」,從而獲得自由,開始對向著自己的死延伸過去的那些可能性進行選擇。所以他說:真正的為死而在就是「使自身自由地去為此不可超越的境界而先行」。又說:「沒有『無』所啟示出來的原始境界,就沒有自我存在,就沒有自由。」(《形而上學是什麼?》)

一般來說,個人在社會中的異化狀態、個人的真實存在、個人的自由是存在主義哲學所關心的課題。而在海德格爾看來,「先行到死中去」這一「真正的為死而在」的方式正是擺脫「沉淪」(異化)、恢複個人的真實存在、贏得個人的自由的途徑。這樣,「先行到死中去」就是海德格爾哲學的一個關鍵性命題了。那麼,究竟怎樣才能「先行到死中去」呢?海德格爾的回答是:依靠一種「焦慮」(Angst)的情緒體驗。

三「懼怕」和「焦慮」正如把非真正的存在、非真正的為死而在與真正的存在、真正的為死而在加以區分一樣,海德格爾把「懼怕」與「焦慮」加以區分。在這些概念之間存在著對應關係。「懼怕」是一種屬於非真正的存在的情緒。表現在死亡問題上,就是對死的懼怕,是一種非真正的為死而在的方式。而因為怕死,就更加執著於日常生活中的在,更加沉淪於非真正的存在。懼怕總是指向某種確定的對象,為這對象所局限住,「所以懼怕與怯懦的人是被他現身於其中的東西執著住的。這種人在努力迴避此確定的東西時,對其他東西也變得惶惶不安,也就是說,整個變得『昏頭沒腦』的了。」(《形而上學是什麼?》)即如怕死,並非真正領會到死的本質即虛無,而僅僅關注著死的現象,諸如臨終的痛苦啦,遺產的處置啦,身後家室的安排啦。總之,死仍然被當作人世間的一個不幸事件來對待,失去了對人的真正存在的啟示意義。

焦慮卻不然。「焦慮與懼怕根本不同」。它是一種真正的為死而在並且啟示著真正的存在的「基本情緒」。焦慮無確定的對象,當焦慮的情緒襲來時,人只是感到茫然失措。「我說不出我對什麼感到茫然失措,我就是感到整個是這樣」。在焦慮中,周圍的一切存在物都變得與己漠不相干了,消隱不見了。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無家可歸的感覺。我們平時與萬物與他人打交道,以為這紛紛擾擾的身外世界就是自己的家。可是這時,突然升起一種隔膜之感,意識到這並非自己的家。那麼,我們的家在哪裡呢?根本就沒有家。我們突然發現自己在這個世界的生存是毫無根基的,我們從虛無中來,又要回到虛無中去。虛無才是我們的家,可是以虛無為家,不正是無家可歸嗎?於是,通過這種突然襲來的不知伊於胡底的焦慮之感,我們就在一剎那間瞥見了虛無本身。所以,海德格爾說:「焦慮啟示著虛無。」「體會到焦慮的基本情緒,我們就體會到此在的遭際了;在此在的遭際中,虛無就可被揭示出來,而且虛無必須從此在遭際中才可得而追問。」(《形而上學是什麼?》)與懼怕相反,焦慮所領會的正是死亡的本質即虛無。在焦慮中個人的真正存在直接面對虛無,從而大徹大悟,不再執著於日常生活中的在,個別化到自身上來。所以,「為死而在,在基本上就是焦慮」。

海德格爾認為,虛無是一切存在物的本質,可是,唯有人這種存在物能夠領會此種本質,從而優越於一切存在物。反過來說,倘若人不去領會此種本質,那麼他實際上就喪失了自己的優越之處,把自己混同於其他存在物了。這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