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978讀《務虛筆記》的筆記

小說與務虛《務虛筆記》是史鐵生迄今為止創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發表已兩年,評論界和讀者的反應都不算熱烈,遠不及他以前的一些中短篇作品。一個較普遍的說法是,它不像小說。這部小說的確不太符合人們通常對小說的概念,我也可以舉出若干證據來。例如,第一,書名本身就不像小說的標題。第二,小說中的人物皆無名無姓,沒有外貌,僅用字母代表,並且在敘述中常常被故意混淆。第三,作者自己也常常出場,與小說中的人物對話,甚至與小說中的人物相混淆。

對於不像小說的責備,史鐵生自己有一個回答:「我不關心小說是什麼,只關心小說可以怎樣寫。」

可以怎樣寫?這取決於為什麼要寫小說。史鐵生是要通過寫小說來追蹤和最大限度地接近靈魂中發生的事。在他看來,凡是有助於實現這個目的的手法都是允許的,小說是一個最自由的領域,應該沒有任何限制包括體裁的限制,不必在乎寫出來的還是不是小說。

就小說是一種精神表達而言,我完全贊同這個見解。對於一個精神探索者來說,學科類別和文學體裁的劃分都是極其次要的,他有權打破由邏輯和社會分工所規定的所有這些界限,為自己的精神探索尋找和創造最恰當的表達形式。也就是說,他只須寫他真正想寫的東西,寫得讓自己滿意,至於別人把他寫出的東西如何歸類,或者竟無法歸類,他都無須理會。凡真正的寫作者都是這樣的精神探索者,他們與那些因為或者為了職業而搞哲學、搞文學、寫詩、寫小說等等的人的區別即在於此。

我接著似乎應該補充說:就小說作為一種文學體裁而言,在乎不在乎是一回事,是不是則是另一回事。自卡夫卡以來的現代小說雖然大多皆蒙不像小說之責備,卻依然被承認是小說,則小說好像仍具有某種公認的規定性,正是根據此規定性,我們才得以把現代小說和古典小說都稱做小說。

在我的印象里,不論小說的寫法怎樣千變萬化,不可少了兩個要素,一是敘事,二是虛構。一部作品倘若具備這兩個要素,便可以被承認為小說,否則便不能。譬如說,完全不含敘事的通篇抒情或通篇說理不是小說,完全不含虛構的通篇紀實也不是小說。但這只是大略言之,如果認真追究起來,敘事與非敘事之間(例如在敘心中之事的場合)、虛構與非虛構之間(因為並無判定實與虛的絕對尺度)的界限也只具有相對的性質。

現代小說的革命並未把敘事和虛構推翻掉,卻改變了它們的關係和方式。大體而論,在傳統小說中,「事」處於中心地位,寫小說就是編(即「虛構」)故事,小說家的本領就體現在編出精彩的故事。所謂精彩,無非是離奇、引人入勝、令人心碎或感動之類的戲劇性效果,虛構便以追求此種效果為最高目的。至於「敘」不過是修辭和布局的技巧罷了,敘事藝術相當於誘騙藝術,巧妙的敘即成功的騙,能把虛構的故事講述得栩栩如生,使讀者信以為真。在此意義上,可以把傳統小說定義為逼真地敘虛構之事。在現代小說中,處於中心地位的不是「事」,而是「敘」。好的小說家仍然可以是編故事的高手,但也可以不是,比編故事的本領重要得多的是一種獨特的敘事方式,它展示了認識存在的一種新的眼光。在此眼光下,實有之事與虛構之事之間的界限不復存在,實有之事也成了虛構,只是存在顯現的一種可能性,從而意味著無限多的別種可能性。因此,在現代小說中,虛構主要不是編精彩的故事,而是對實有之事的解構,由此而進窺其後隱藏著的廣闊的可能性領域和存在之秘密。在此意義上,可以把現代小說定義為對實有之事的虛構式敘述。

我們究竟依據什麼來區分事物的實有和非實有呢?每日每時,在世界上活動著各種各樣的人,發生著各種各樣的事,不妨說這些人和事都是實有的,其存在是不依我們的意識而轉移的。然而,我們不是以外在於世界的方式活在世界上的,每個人從生到死都活在世界之中,並且不是以置身於一個容器中的方式,而是融為一體,即我在世界之中,世界也在我之中。所謂融為一體並無固定的模式,總是因人而異的。對我而言,惟有那些進入了我的心靈的人和事才構成了我的世界,而在進入的同時也就被我的心靈所改變。這樣一個世界僅僅屬於我,而不屬於任何別的人。它是否實有呢?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則我們就必須進而否定任何實有的世界之存在,因為現象紛呈是世界存在的惟一方式,在它向每個人所顯現的樣態之背後,並不存在著一個自在的世界。

不存在自在之物--西方哲學跋涉了兩千多年才得出的這個認識,史鐵生憑藉自己的悟性就得到了。他說:古園中的落葉,有的被路燈照亮,有的隱入黑暗,往事或故人就像那落葉一樣,在我的心靈里被我的回憶或想像照亮,而閃現為印象。「這是我所能得到的惟一的真實」。「真實並不在我的心靈之外,在我的心靈之外並沒有一種叫做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呆在那兒。」我們也許可以說,這真實本身已是一種虛構。那麼,我們也就必須承認,世界惟有在虛構中才能向我們真實地顯現。

相信世界有一個獨立於一切意識的本來面目,這一信念蘊涵著一個假設,便是如果我們有可能站到世界之外或之上,也就是站在上帝的位置上,我們就可以看見這個本來面目了。上帝眼裡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這也正是史鐵生喜歡做的猜想,而他的結論也和西方現代哲學相接近,便是:即使在上帝眼裡,世界也沒有一個本來面目。作為造物主,上帝看世界必定不像我們看一幅別人的畫,上帝是在看自己的作品,他一定會想起自己有過的許多腹稿,知道這幅畫原有無數種可能的畫法,而只是實現了其中的一種罷了。如果我們把既有的世界看做這實現了的一種畫法,那麼,我們用海德格爾的「存在」概念所喻指的就是那無數種可能的畫法,上帝的無窮創造力,亦即世界的無數種可能性。作為無數種可能性中的一種,既有的世界並不比其餘一切可能性更加實有,或者說更不具有虛構的性質。惟有存在是源,它幻化為世界,無論幻化成什麼樣子都是一種虛構。

第一,存在在上帝(=造化)的虛構中顯現為世界。第二,世界在無數心靈的虛構中顯現為無數個現象世界。准此,可不可以說,虛構是世界之存在的本體論方式?

據我所見,史鐵生可能是中國當代最具有自發的哲學氣質的小說家。身處人生的困境,他一直在發問,問生命的意義,問上帝的意圖。對終極的發問構成了他與世界的根本關係,也構成了他的寫作的發源和方向。他從來是一個務虛者,小說也只是他務虛的一種方式而已。因此,毫不奇怪,在自己的寫作之夜,他不可能只是一個編寫故事的人,而必定更是一個思考和研究著某些基本問題的人。熟悉哲學史的讀者一定會發現,這些問題皆屬於虛的、形而上的層面,是地道的哲學問題。不過,熟悉史鐵生作品的讀者同時也一定知道,這些問題又完完全全是屬於史鐵生本人的,是在他的生命史中生長出來而非從哲學史中摘取過來的,對於他來說有著性命攸關的重要性。

取「務虛筆記」這個書名有什麼用意嗎?史鐵生如是說:「寫小說的都不務實啊。」寫小說即務虛,這在他看來是當然之理。雖然在事實上,世上多的是務實的小說,這不僅是指那些專為市場製作的文學消費品,也包括一切單為引人入勝而編寫的故事。不過,我們至少可以說,這類小說不屬於精神性作品。用小說務虛還是務實,這是不可強求的。史鐵生曾把文學描述為「大腦對心靈的巡查、搜捕和捉拿歸案」,心靈中的事件已經發生,那些困惑、發問、感悟業已存在,問題在於去發現和表達它們。那些從來不發生此類事件的小說家當然就不可能關注心靈,他們的大腦就必然會熱衷於去搜集外界的奇事逸聞。

應該承認,具體到這部小說,「務虛筆記」的書名也是很切題的。這部小說貫穿著一種研究的風格,所研究的中心問題是人的命運問題,因此不妨把它看做對人的命運問題的哲學研究。當然,作為小說家,史鐵生務虛的方式不同於思辨哲學家,他不是用概念、而是通過人物和情節的設計來進行他的哲學研究的。不過,對於史鐵生來說,人物和情節不是目的,而只是研究人的命運問題的手段,這又是他區別於一般小說家的地方。在閱讀這部小說時,我常常彷彿看見在寫作之夜裡,史鐵生俯身在一張大棋盤上,手下擺弄著用不同字母標記的棋子,聚精會神地研究著它們的各種可能的走法及其結果。這張大棋盤就是他眼中的生活世界,而這些棋子則是活動於其中的人物,他們之所以皆無名無姓是因為,他們只是各種可能的命運的化身,是作者命運之思的符號,這些命運可能落在任何一個人身上。

看世界的兩個相反角度是史鐵生反覆探討的問題,他還把這一思考貫穿於對小說構思過程的考察。作為一個小說家,他在寫作之夜所擁有的全部資源是自己的印象,其中包括活在心中的外在遭遇,也包括內在的情緒、想像、希望、思考、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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