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976哲學與精神生活

「無用」之學在一般人眼中,哲學是一種玄奧而無用的東西。這個印象大致是不錯的。事實上,哲學的確是一切學科中最沒有實用價值的一門學科。因此,在當今這個最講求實用價值的時代,哲學之受到冷落也就是當然的事情了。

早在哲學發源的古希臘,哲學家就已經因其所治之學的無用而受人嘲笑了。柏拉圖在《泰阿泰德》中講了泰勒斯墜井而被女僕嘲笑的著名故事,那女僕譏笑泰勒斯如此迫切欲知天上情形,乃至不能見足旁之物。柏拉圖接著發揮說:「此等嘲笑可加於所有哲學家。」因為哲學家研究世界的本質,卻不懂世上的實際事務,在法庭或任何公眾場所便顯得笨拙,成為笑柄;哲學家研究人性,卻幾乎不知鄰居者是人是獸,受人詬罵也不能舉對方的私事反唇相譏,因其不知任何人的劣跡。柏拉圖特地說明: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對實際事物這般無知,而決不是有意立異以邀譽。

柏拉圖本人的遭遇也好不到哪裡。這位古代大哲一度想在敘拉古實現其哲學家王的理想,向那裡的暴君灌輸他的哲學,但暴君的一句話給哲學定了性,稱之為「無聊老人對無知青年的談話」。結果他只是倖免於死,被賤賣為奴,落荒逃回雅典。

在我看來,柏拉圖孜孜以求哲學的大用,一心把哲學和政治直接結合起來,恰好也暴露了他對實際事物的無知。他本該明白,哲學之沒有實用價值,不但在日常生活中如此,在政治生活中也如此。哲學關心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政治關心的是黨派、階級、民族、國家的利益,兩者屬於不同的層次。我們既不能用哲學思考來取代政治謀劃,也不能用政治方式來解決哲學問題。柏拉圖試圖賦予哲學家以最高權力,藉此為哲學的生長創造一個最佳環境,這隻能是烏托邦。康德後來正確地指出:權力的享有不可避免地會腐蝕理性批判,哲學對於政治的最好期望不是享有權力,而是享有言論自由。

那麼,哲學與生活竟然毫無關係嗎?哲學對於生活有沒有一點用處呢?我的回答是:哲學本身就是生活,是一種生活方式。

二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

在古希臘,當哲學發源之初,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這乃是不言而喻的事實。從詞源看,「哲學」(Philosophia)一詞的希臘文原義是「愛智慧」。「愛智慧」顯然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人生態度,而非一門學科。

對於最早的哲學家來說,哲學不是學術,更不是職業,而就是做人處世的基本方式和狀態。用尼採的話說,包括赫拉克利特、阿那克薩哥拉、恩培多克勒在內的前蘇格拉底哲學家是一些「帝王氣派的精神隱士」,他們過著遠離世俗的隱居生活,不收學生,也不過問政治。蘇格拉底雖然招收學生,但他的傳授方式僅是街談巷議,沒有學校的組織形式,他的學生各有自己的職業,並不是要向他學習一門藉以謀職的專業知識,師生間的探究哲理本身就是目的所在,就構成了一種生活。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開始建立學校,但不收費,教學的方式也仍是散步和談話。惟一的例外是那些被稱作「智者」(Sophist,又譯「智術之師」)的人,他們四處遊走,靠教授智術亦即辯論術為生,收取學費,卻也因此遭到了蘇格拉底們的鄙視。正是為了同他們相區別,有潔癖的哲學家寧願自稱為「愛智者」而非「智者」。

肯定不是任何人都能夠把哲學當作自己的生活方式的。為了配得上過哲學的生活,一個人必須--如柏拉圖所說--「具備真正的哲學靈魂」。具備此種靈魂的徵兆,或者說哲學生活的特點,就在於關注思想本身而非其實用性,能夠從思想本身獲取最大的快樂。關於這一點,也許沒有比亞里士多德說得更清楚的了。他在他的好幾種著作(《形而上學》卷一,《政治學》卷七,《倫理學》卷六、卷十)中都談到:明智是善於從整體上權衡利弊,智慧則涉及對本性上最高的事物的認識,兩者的區別就在於有無實用性;非實用性是哲學優於其他一切學術之所在,使哲學成為「惟一的自由學術」,「為學術自身而成立的惟一學術」;幸福生活的實質在於自足,與別種活動例如社會性的活動相比,哲學的思辨活動是最為自足的活動,因而是完美的幸福。如此說來,哲學生活首先是一種沉思的生活,而所思問題的非實用性恰好保證了這種生活的自得其樂。

三精神生活的維度

人在世上生活,必須維持肉體的生存,也必須與他人交往,於是有肉身生活和社會生活。肉身生活和社會生活所滿足的是人的外在的功利性需要。在此之外,人還有內在的精神性需要,其實質是對生命意義的尋求。這種需要未得到滿足,人就會覺得自己是一個盲目的存在,並因此而感到不安。精神生活也是人的生活的不可缺少的維度。

肉身生活和社會生活都具有經驗性質,僅涉及我們與周圍直接環境的聯繫。精神生活則把我們超拔於經驗世界的有限性和暫時性,此時我們力求在一己的生命與某種永恆存在的精神性的世界整體之間建立一種聯繫。由於這種世界整體超越於經驗,我們無法證明它,但我們必須有這一假定。真正的精神生活必具有超驗性質,它總是指向一個超驗領域的。凡靈魂之思,必有這樣一種指向為其底蘊。所謂尋求生命的意義,亦即尋求建立這種聯繫。一個人如果相信自己已經建立了這種聯繫,便是擁有了一種信仰。因此,尋求意義即尋求信仰。

人類精神活動的一切領域,包括宗教、哲學、道德、藝術、科學,只要它們確實是一種精神性的活動,就都是以建立上述聯繫為其公開的或隱蔽的鵠的的,區別只在於方式的不同。其中,道德若僅僅服務於社會秩序,便只具有社會活動的品格,若是以追求至善為目的,則可視作較弱的宗教。科學若僅僅服務於技術進程,便只具有物質活動的品格,若是以認識世界為目的,則可視為較弱的哲學。於是,我們可以把精神活動歸結為三種基本的方式。一是宗教,依靠單純的信仰亦即天啟的權威來建立與世界整體的聯繫。一是哲學,試圖通過理性的思考來建立這種聯繫。一是藝術,試圖通過某種主觀的情緒體驗來建立這種聯繫。它們殊途而同歸,體現了同一種永恆的追求。

四在宗教和科學之間

哲學生活是一種沉思的生活,但沉思未必都是哲學性的。一個人可以沉思數學或物理學的問題而也不問其實用價值。沉思之成為哲學性的,取決於所思問題的性質和求解的方法。

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曾指出,哲學開始於驚疑,即驚奇和疑惑之感。我們或許可以相對地說,面對自然易生驚奇之感,由此而求認知,追問世界的本質,形成哲學研究中的世界觀、本體論、形而上學(在這裡是同義詞)這一個大領域。面對人生易生疑惑之感,由此而求覺悟,追問生命的意義,形成哲學研究中的人生觀、生存論、倫理學(在這裡也是同義詞)這另一個大領域。康德說:世上最使人敬畏的兩樣東西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哲學所思的問題無非這兩大類,分別指向我們頭上的神秘和我們心中的神秘。

哲學的追問的確是指向神秘的,無論對世界,還是對人生,哲學都欲追根究底,從整體上把握其底蘊。這就是所謂終極關切。在這一點上,哲學與宗教相似。然而,哲學卻不肯像宗教那樣訴諸天啟權威,對終極問題給出一個獨斷的答案,滿足於不容置疑的信仰。在這一點上,哲學又和科學一樣,只信任理性,要求對問題作出理由充足的解答。也就是說,哲學的追問是宗教性的,它尋求解決的方法卻是科學性的。靈魂在提問,而讓頭腦來解答。瘋子問,獃子答。這是哲學本身所包含的矛盾和困難。關於這種困難,康德最早做了明確的揭示,他指出:由頭腦(他所說的知性)來解答靈魂(他所說的理性)所追問的問題,必定會陷入二律悖反。他因此而斷定,只能把此類問題的解答權交給信仰。不過,在羅素看來,哲學面向宗教,敢思科學之不思,又立足科學,敢疑宗教之不疑,正是這一結合了兩種對立因素的品格使之成為比科學和宗教更加偉大的東西。我們確實可以說,哲學的努力是悲壯的。

五哲學不可能成為科學

哲學開始於對世界本質的追問。在它誕生之初,它就試圖尋找變化背後之不變,現象背後之本質。這一追問默認了一個前提,即是感覺不可靠,只能感知現象,惟有理性才能認識現象界背後那個統一的、不變的本體界。

這個思路存在著若干疑點:

第一,感覺是我們感知外界的惟一手段,既然感覺只感知到現象,我們憑什麼說在現象背後還存在著一種本質?至少憑感覺不能證明這一點。

第二,假定變動不居的現象背後有一不變的本質,這隻能是理性之所為,是理性追求秩序的產物。但是,理性同樣不能證明它所追求的秩序是世界本身所固有的。那麼,這種秩序從何而來?有兩種可能的回答。一是從感覺經驗中歸納而得,因而並不真正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二是理性本身所固有的,是意識的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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