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走進一座聖殿(3)

是啊,人們說愛,總是提出種種條件,埋怨遇不到符合這些條件的值得愛的對象。也許有一 天遇到了,但愛仍未出現。那一個城市非常美,我在那裡旅遊時曾心曠神怡,但離開後並沒 有夢魂牽繞。那一個女人非常美,我邂逅她時幾乎一見鍾情,但錯過了並沒有日思夜想。人 們舉著條件去找愛,但愛並不存在於各種條件的哪怕最完美的組合之中。愛不是對象,愛是 關係,是你在對象身上付出的時間和心血。你培育的園林沒有皇家花園美,但你愛的是你的 園林而不是皇家花園。你相濡以沫的女人沒有女明星美,但你愛的是你的女人而不是女明星 。也許你願意用你的園林換皇家花園,用你的女人換女明星,但那時候支配你的不是愛,而 是慾望。

愛的投入必須全心全意,如同自願履行一項不可推卸的職責。「職責是連接事物的神聖鈕結 ,除非在你看來是絕對的需要,而不是遊戲,你才能建成你的帝國、神廟或家園。」就像擲 骰子,如果不牽涉你的財產,你就不會動心。你玩的不是那幾顆小小的骰子,而是你的羊群 和金銀財寶。在玩沙堆的孩子眼裡,沙堆也不是沙堆,而是要塞、山嶺或船隻。只有你願意 為之而死的東西,你才能夠藉之而生。

當你把愛投入到一個對象上面,你就是在創造。創造是「用生命去交換比生命更長久的東西 「。這樣誕生了畫家、雕塑家、手工藝人等等,他們工作一生是為了創造自己用不上的財富 。沒有人在乎自己用得上用不上,生命的意義反倒是寄托在那用不上的財富上。那個瞎眼、 獨腿、口齒不清的老人,一說到他用生命交換的東西,就立刻思路清晰。突然發生了地震, 人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自己的作品的毀滅,那也許是一隻親手製造的銀壺,一條親手編 結的毛毯,或一篇親口傳唱的史詩。生命的終結誠然可哀,但最令人絕望的是那本應比生命 更長久的東西竟然也同歸於盡。

文化與工作是不可分的。那種只會把別人的創造放在自己貨架上的人是未開化人,哪怕這些 東西精美絕倫,他們又是鑒賞的行家。文化不是一件誰的身上都能披的斗篷。對於一切創造 者來說,文化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以及工作中的艱辛和歡樂。每個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 是自己所熱愛的那項工作,他藉此而進入世界,在世上立足。有了這項他能夠全身心投入的 工作,他的生活就有了一個核心,他的全部生活圍繞這個核心組織成了一個整體。沒有這個 核心的人,他的生活是碎片,譬如說,會分裂成兩個都令人不快的部分,一部分是折磨人的 勞作,另一部分是無所用心的休閑。

順便說一說所謂」休閑文化「。一個醉心於自己的工作的人,他不會向休閑要求文化。對他 來說,休閑僅是工作之後的休整。」休閑文化「大約只對兩種人有意義,一種是辛苦勞作但 從中體會不到快樂的人,另一種是沒有工作要做的人,他們都需要用某種特別的或時髦的休 閑方式來證明自己也有文化。我不反對一個人興趣的多樣性,但前提是有自己熱愛的主要工 作,惟有如此,當他進入別的領域時,才可能添入自己的一份意趣,而不只是湊熱鬧。

創造會有成敗,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創造的熱忱。有了這樣的熱忱,無論成敗都是在為 創造做貢獻。還是讓聖埃克蘇佩里自己來說,他說得太精彩:「創造,也可以指舞蹈中跳錯 的那一步,石頭上鑿壞的那一鑿子。動作的成功與否不是主要的。這種努力在你看來是徒勞 無益,這是由於你的鼻子湊得太近的緣故,你不妨往後退一步。站在遠處看這個城區的活動 ,看到的是意氣風發的勞動熱忱,你再也不會注意有缺陷的動作。」一個人有創造的熱忱, 他未必就能成為大藝術家。一大群人有創造的熱忱,其中一定會產生大藝術家。大家都愛跳 舞,即使跳得不好的人也跳,美的舞蹈便應運而生。說到底,產生不產生大藝術家也不重要 ,在這片生機勃勃的土地上,生活本身就是意義。

人在創造的時候是既不在乎報酬,也不考慮結果的。陶工專心致志地伏身在他的手藝上,在 這個時刻,他既不是為商人、也不是為自己工作,而是「為這隻陶罐以及柄子的彎度工作」 。藝術家廢寢忘食只是為了一個意象,一個還說不出來的形式。他當然感到了幸福,但幸福 是額外的獎勵,而不是預定的目的。美也如此,你幾曾聽到過一個雕塑家說他要在石頭上鑿 出美?

從沙漠征戰歸來的人,勳章不能報償他,虧待也不會使他失落。「當一個人升華、存在、圓 滿死去,還談什麼獲得與佔有?」一切從工作中感受到生命意義的人都是如此,內在的富有 找不到、也不需要世俗的對應物。像托爾斯泰、卡夫卡這樣的人,沒有得諾貝爾獎於他們何 損,得了又能增加什麼?只有那些內心中沒有歡樂源泉的人,才會斤斤計較外在的得失,孜 孜追求教授的職稱、部長的頭銜和各種可笑的獎狀。他們這樣做很可理解,因為倘若沒有這 些,他們便一無所有。

如果我把聖埃克蘇佩里的思想概括成一句話,譬如說「生命的意義在於愛和創造,在於奉獻 「,我就等於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重複一句陳詞濫調。是否用自己獨特的語言說出一個真 理,這不只是表達的問題,而是決定了說出的是不是真理。世上也許有共同的真理,但它不 在公共會堂的標語上和人云亦云的口號中,只存在於一個個具體的人用心靈感受到的特殊的 真理之中。那些不擁有自己的特殊真理的人,無論他們怎樣重複所謂共同的真理,說出的始 終是空洞的言辭而不是真理。聖埃克蘇佩里說:「我瞧不起意志受論據支配的人。詞語應該 表達你的意思,而不是左右你的意志。」真理不是現成的出發點,而是千辛萬苦要接近的目 標。凡是把真理當作起點的人,他們的意志正是受了詞語的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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