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記住回家的路

生活在今日的世界上,心靈的寧靜不易得。這個世界既充滿著機會,也充滿著壓力 。機會誘惑人去嘗試,壓力逼迫人去奮鬥,都使人靜不下心來。我不主張年輕人拒絕任何機 會,逃避一切壓力,以閉關自守的姿態面對世界。年輕的心靈本不該靜如止水,波瀾不起。 世界是屬於年輕人的,趁著年輕到廣闊的世界上去闖蕩一番,原是人生必要的經歷。所須防 止的只是,把自己完全交給了機會和壓力去支配,在世界上風風火火或渾渾噩噩,迷失了回 家的路途。

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我的習慣是隨便走走,好奇心驅使我去探尋這裡的熱鬧的街巷和冷僻 的角落。在這途中,難免暫時地迷路,但心中一定要有把握,自信能記起回住處的路線,否 則便會感覺不踏實。我想,人生也是如此。你不妨在世界上闖蕩,去建功創業,去探險獵奇 ,去覓情求愛,可是,你一定不要忘記了回家的路。這個家,就是你的自我,你自己的心靈 世界。

尋求心靈的寧靜,前提是首先要有一個心靈。在理論上,人人都有一個心靈,但事實上卻不 盡然。有一些人,他們永遠被外界的力量左右著,永遠生活在喧鬧的外部世界裡,未嘗有真 正的內心生活。對於這樣的人,心靈的寧靜就無從談起。一個人惟有關注心靈,才會因為心 靈被擾亂而不安,才會有尋求心靈的寧靜之需要。所以,具有過內心生活的稟賦,或者養成 這樣的習慣,這是最重要的。有此稟賦或習慣的人都知道,其實內心生活與外部生活並非互 相排斥的,同一個人完全可能在兩方面都十分豐富。區別在於,注重內心生活的人善於把外 部生活的收穫變成心靈的財富,缺乏此種稟賦或習慣的人則往往會迷失在外部生活中,人整 個兒是散的。自我是一個中心點,一個人有了堅實的自我,他在這個世界上便有了精神的坐 標,無論走多遠都能夠找到回家的路。換一個比方,我們不妨說,一個有著堅實的自我的人 便彷彿有了一個精神的密友,他無論走到哪裡都帶著這個密友,這個密友將忠實地分享他的 一切遭遇,傾聽他的一切心語。

如果一個人有自己的心靈追求,又在世界上闖蕩了一番,有了相當的人生閱歷,那麼,他就 會逐漸認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世界無限廣闊,誘惑永無止境,然而,屬於每一個 人的現實可能性終究是有限的。你不妨對一切可能性保持著開放的心態,因為那是人生魅力 的源泉,但同時你也要早一些在世界之海上拋下自己的錨,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領域。一個人 不論偉大還是平凡,只要他順應自己的天性,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並且一心把自己 喜歡做的事做得盡善盡美,他在這世界上就有了牢不可破的家園。於是,他不但會有足夠的 勇氣去承受外界的壓力,而且會有足夠的清醒來面對形形色色的機會的誘惑。我們當然沒有 理由懷疑,這樣的一個人必能獲得生活的充實和心靈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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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是基本標準

讀了大半輩子書,倘若有人問我選擇書的標準是什麼,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 。一本書無論專家們說它多麼重要,排行榜說它多麼暢銷,如果讀它不能使 我感到愉快,我就寧可不去讀它。

人做事情,或是出於利益,或是出於性情。出於利益做的事情,當然就不必太在乎是否愉快 。我常常看見名利場上的健將一面叫苦不迭,一面依然奮鬥不止,對此我完全能夠理解

。我 並不認為他們的叫苦是假,因為我知道利益是一種強制力量,而就他們所做的事情的性質來 說,利益的確比愉快更加重要。相反,凡是出於性情做的事情,亦即僅僅為了滿足心靈而做 的事情,愉快就都是基本的標準。屬於此列的不僅有讀書,還包括寫作、藝術創作、藝術欣 賞、交友、戀愛、行善等等,簡言之,一切精神活動。如果在做這些事情時不感到愉快,我 們就必須懷疑是否有利益的強制在其中起著作用,使它們由性情生活蛻變成了功利行為。

讀書惟求愉快,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關於這種境界,陶淵明做了最好的表述:「好讀書, 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不過,我們不要忘記,在《五柳先生傳》中,這句話 前面的一句話是:「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可見要做到出於性情而讀書,其前提是必須有 真性情。那些躁動不安、事事都想發表議論的人,那些渴慕榮利的人,一心以求解的本領和 真理在握的姿態誇耀於人,哪裡肯甘心於自個兒會意的境界。

以愉快為基本標準,這也是在讀書上的一種誠實的態度。無論什麼書,只有你讀時感到了愉 快,使你發生了共鳴和獲得了享受,你才應該承認它對於你是一本好書。在這一點上,毛姆 說得好:「你才是你所讀的書對於你的價值的最後評定者。」尤其是文學作品,本身並無實 用,惟能使你的生活充實,而要做到這一點,前提是你喜歡讀。沒有人有義務必須讀詩、小 說、散文。哪怕是專家們同聲讚揚的名著,如果你不感興趣,便與你無干。不感興趣而硬讀 ,其結果只能是不懂裝懂,人云亦云。相反,據我所見,凡是真正把讀書當作享受的人,往 往能夠直抒己見。譬如說,蒙田就敢於指責柏拉圖的對話錄和西塞羅的著作冗長拖沓,坦然 承認自己欣賞不了,赫爾博斯甚至把彌爾頓的《復樂園》和歌德的《浮士德》稱做最著名的 引起厭倦的方式,宣布喬伊斯作品的費解是作者的失敗。這兩位都是學者型的作家,他們的 博學無人能夠懷疑。我們當然不必贊同他們對於那些具體作品的意見,我只是想藉此說明, 以讀書為樂的人必有自己鮮明的好惡,而且對此心中坦蕩,不屑諱言。

我不否認,讀書未必只是為了愉快,出於利益的讀書也有其存在的理由,例如學生的做功課 和學者的做學問。但是,同時我也相信,在好的學生和好的學者那裡,愉快的讀書必定佔據 著更大的比重。我還相信,與灌輸知識相比,保護和培育讀書的愉快是教育的更重要的任務 。所以,如果一種教育使學生不能體會和享受讀書的樂趣,反而視讀書為完全的苦事,我們 便可以有把握地判斷它是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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