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年復一年

有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自己。我現在從事的職業屬於「作家」這個特殊類別。 而我常常覺得自己不像,假如這不是矯情的說接,一定是心虛的表現。肯定是心虛。我 心目中的作家不是我這樣的,他們應該是具備非凡的心胸和頭腦、博大的文化和修養的 人、而我不具備這些,我在日常生活中基本上是個拘謹、怯懦、無能的人,沉迷於一些 世俗而淺薄的樂趣中,譬如麻將、閱讀流行小報雜誌、到處覓取時髦衣物等等。有時候 我痛恨自身頑固的庸俗習性,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離開這些「庸俗」,我對所有深奧的需 要精力和智力的事物都感到恐懼,除卻小說創作。

除卻小說創作,我想說我只對小說這個東西迷戀之至,而且多年來一往情深。這與 那些虞誠的集郵迷、足球迷和XX收藏家的性質是一樣的。

我愛小說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後天培養的,這是上爸對我的一種憐憫,讓我這個笨 人具備一點「過人」之處?

有些事情應該從頭說起,我正好借這篇文章回顧一下我三十歲的生活是怎麼過來的, 下面的紀事年表式的東西,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沒興趣的讀者就不必看了。

一九六三年

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三日我出生於我父母的家裡。我父親是個機關職員,母親是工 人。那天是南方人所謂的小年夜,已經臨近春節了。我母親準備去加夜班,加班有雙份 工資,春節期間的加班工資對於我們桔據的家庭經濟是很可觀的,但我恰恰這時候出生 了。

當然這些事情是母親後來告訴我的。

一九六五車

這一年本來該有一個弟弟或妹妹出生,但母親沒要那個腹中嬰兒,母親說,養不起, 即使是你差點也不想要

一九六六——九六八年

我對「武鬥」的印象是一陣槍聲,我家後窗隔河相望的是水泥廠的一座大窯,夜裡 有人在高高的窯頂打槍,子彈穿透了我家後門的門板,我有個印象,母親深更半夜用棉 被包住我,把我轉移到相對安全的外婆房間里去睡。

我家臨街的牆上刷寫著打倒xxx、xxx的標語,墨跡非常牢固,幾年未褪,又過了幾 年,被打倒的xxx和xx都成了赫赫有名的領導。

一個乾瘦的中年女人經常掛著紙牌在街上走來走去。現在我回家偶爾還看見她,腦 子里立刻閃過「歷史」這個沉重的字眼。

一九六九年

秋季入學,在一所舊教堂改建的小學校里。一群小孩按身高、性別排座位,我左邊 是個漂亮的穿紅裙的小女孩,右邊是一個很臟很難看的拖鼻涕的小女孩,偏偏讓我跟那 個拖鼻涕的同座,心裡恨恨的,對此居然至今不能釋懷,可見人不管什麼時候都嚮往著 「美」。

一九七二年

患了很嚴重的腎炎,好像血液也有點問題,有段時間很危險。母親常常哭,父親每 隔三天就用自行車馱著我去看一個老中醫。

我在一張竹榻躺著。自己在煤爐上熬中藥喝,鄰居都說這孩子乖,其實孩子也怕死, 假如沒有死的威脅,我就不會那麼乖了。

就這麼躺了大半年時間,隨手拿起姐澆借來的小說,居然能看個大概意思了,也許 是最早的文學啟蒙了。有了最早的文字創作,是模仿流行的農村小說羅列的一張人物表, 人物有黨支書、民兵隊長、婦女主任、地主、富農,每個人物都有與其身份相稱的革命 或反動的名字。

一九七五——九八0年

中學時代了,那時我穿著藍色或灰色的中山裝,據說是老氣橫秋的。

當了學生幹部卻缺乏應有的能力。功課不錯,尤其是作文深得老師賞識,經常被推 薦參加競賽或展覽什麼的,使虛榮心得到滿足。

放學後開始寫詩,吟誦我的家後窗外那條黑不溜秋的河。還寫了一篇散文寄給報社, 天天注意那家報紙,這樣煎熬了半個月,散文被退回來了。

一九八0年——九八四年

八0年考上北京師大中文系,從此離開蘇州這個典型的南方城市,我的新生活從此 開始。那是真正的學院式的教育,我從中受益匪淺。儘管與別的同學相比,我的行蹤頗 為自由浪漫,時間基本上全花在閱讀小說和文學雜誌上。

每所大學的中業生對他們的母校都有一種真誠的特殊的感情,我也一樣,懷念著北 師大的階梯教室、圖書館和球場。我基本上沉默寡言,說話帶著南方口音而且常常詞不 達意,在教室和雙層床上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大學四年也完成了一個亂七八糟的青春 期。

中文系的學生起碼有一半想當詩人或作家,我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起初每天必須 去教室寫一首待,必須去無病呻吟一番才覺得充實。特別崇拜當時風靡一時的幾位青年 詩人。然後患了投稿病,反正那時都是「郵資總付」,寄出去退回來,如此循環往複, 如此處於一種既渴望發表又害怕同學譏笑的尷尬的境地,後來通訊地址改成北京一個女 同學家裡,為的是怕讓別人看到我的退稿。

終於迎來了一九八三年,我寄往全國各雜誌的一堆小說和詩歌終於有了福音,這一 年的《星星》詩刊和《飛天》分別發表了我的四首詩歌。然後《青春》和《百花園》分 別發表了我的兩篇小說。我狂喜萬分,有一種找到光明前途無量的驕矜和自傲,從此確 立了要當作家的宏大理想。

被稱為我的處女作的是一篇叫《第八個是銅像》的短篇小說,是遵循當時流行的小 說套路,「改革」加「愛情」,寫一個老知青回城使工廠起死回生,怎麼會「謅」出這 篇小說來的?想想很荒唐,就像後來怎麼會編出個「妻妄成群」的故事一樣地荒唐。重 要的其實不在於質量,重要的是信心,「發表」給了我勇往直前繼續「發表」的信心。

整個大學時代我發表了五篇小說,現在都不好意思收入集子出版,但是一直認真地 珍藏至今。

我記得那時候非常急於把自己打扮成孤獨者形象,渴望獨來獨往,遠離人群,每天 在校園裡或者北太平庄一帶走走停停,神情憂鬱地思考一些人生的痛苦和矛盾,特別欽 佩那些有自殺慾望的同學,但是我一旦去想那些抽象的深刻的問題,腦子立刻就成一團 漿糊,後來發現不自量力,就開始迷戀那些簡單的體力輸出,於是成了籃球場的常客, 不管什麼天氣必須去,這似乎跟我機械的僵硬性格有關。

二十歲的年紀在北京是一棵歪歪斜斜的樹,我無法判定我是一棵什麼樣的樹,生活、 愛情、政治、文化,東南西北風都輕而易舉地襲擊了我。我現在依稀能聞見一股青春的 氣味在蕩漾,我懷念這種曾經有過的氣息。

我深知自己的性格有諸種缺陷。有一次為了磨練自己的意志,我決定暑假獨自留在 學校,不像往常每逢假期就匆匆回家享受父母的溫愛。為了躲避這份恩愛,我準備自討 苦吃。暑期的校園裡除了蟬鳴,靜靜的空空蕩檔的,食堂的伙食異常簡單難吃,我現在 記不清那幾天里幹了什麼,只記得有一天面對泡在溫開水裡的速食麵,突然強烈地思念 母親做的紅燒肉,當天就去西直門買火車票準備回家了。結果買的票是沒有座位的,只 好在火車上半倚半站著回到了蘇州,到家發現腿都腫了,人累得半痴呆狀,什麼叫少年 壯志、什麼叫自作自受,我這是一個例子。

八四年我中業分配到一所藝術學院工作。那一年我二十二歲,比這所大學的大部分 學生年齡還小一些。我喜歡這個小小的形狀像盆地的學校,我喜歡那些穿衣服穿得標新 立異常常在路上引流高歌的學生,要知道我是個崇尚藝術的人,但是我很快發現我在這 里是個局外人,別人都忙忙碌碌的,我卻每天在做輔導員的工作,輔導什麼?我不知道, 我記得我主要是為學生領取助學金,召集衛生清掃工作,唯一一次出差是去外地調查一 個女學生的不檢點的私生活。

我每天在宿舍里寫我的小說。夜裡寫得太遲,第二天就爬不起來,去辦公室總是遲 到,而且經常級著拖鞋,手裡夾著劣質香煙。起初我的上司還要我寫入黨申請,但經過 一段時間的接觸了解,發現那是不現實的。他們後來就習慣於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目光 陰視我了。

我寫了一堆小說,拚命塞給南京的一些文學編輯看,希望他們賞識並發現我,另一 方面我的灼熱的投稿機器也一直隆隆運行著,無弦停止,我把自己想像成馬丁。伊登, 我比他更加渴望成為作家。

初到南京,開始掙工資,一切都是新的開始,我認識了一些志趣相投愛好文學的朋 友。他們使我的生活忙碌而充實起來,通過其中的幾位朋友我朝文學圈子裡試試探探地 伸入一隻腳,與文學圈發生聯繫使我非常激動,我總在暗暗地想他們快要賞識我了,他 們已經開始賞識我了,他們在談論我的小說了。

這一年我寫了短篇小說《桑園留念》,是我第一篇真正的小說。

一九八五——九八六年

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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