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3

但是我觀察到,在中國,在今天,在現實生活中,許許多多的人,其實是最不在乎心靈的質量問題的,越來越不在乎自己的,也越來越不在乎他人的了。這一種不在乎,和我們人類文化中一向的很在乎,太在乎,越來越形成著鮮明的,有時甚至是相悼的,對立程度的反差。人們真正在乎的,只剩下了心臟的問題,也許這因為,人們彷彿越來越明白了,心靈是莫須有的,主觀臆想出來的東西。而心才是自己體內的要臟,才是自己體內的實在之物吧?中國文化中,對於所謂人的心靈問題,亦即對於人的德性問題。一向是喋喋不休充滿教誨意味兒的。而如今的中國人,恐怕是我們這個地球上德性方面最鄙俗不堪的了。人類對於自身文化的反叛,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似乎進行得最為徹底。我們彷彿又被拎著雙腿一下子扔回到千萬年以前去了。扔回到和我們的原始祖先們同一文化水準的古年代去了。正如我們都知道的,在那一種遠古年代,所謂人類文化,其實只有兩個內容——「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和對死的恐懼。

我們中國民間有一種說法一一—人心十竅。意思是心之十竅,各主七情六慾。當然有一竅是主貪慾的。當然這貪慾也包括對金錢的貪。所以,老百姓常說——某某心眼兒多,某某缺心眼兒,某某白長了心眼兒死不開竅。如今我們許多中國人之人心,差不多隻剩下一竅了,那就是主貪慾那一竅。所貪的東西,差不多也只剩下了錢,外加上色點綴著。主著其他那些七情六慾的竅,似乎全都封塞著了。所以我前面說過,這樣的人心。它又怎麼能比人手的感覺更細微更細膩呢?它變成在「質」的方面很粗糙,很簡陋,功能很簡單的一個東西,豈不是必然的嗎?

於是我日甚一日地覺得,與人手相比,我們的張冠李戴的錯誤,使人心這個我們體內的「泵」,不但越來越蒙受垢辱,而且越來越聲名狼藉了,越來越變得醜陋了。當然,若將醜陋客觀公正地歸給腦,心是又會變得非常之可愛的,如同卡通畫中畫的那一顆鮮紅的紅櫻桃般可愛。那麼腦這個傢伙,卻將變得醜陋了。腦的形象本就不怎麼美觀,用盆扣出的一塊凍豆腐似的,再經指出醜陋的本質,它就更令人厭棄了不是?

有些錯誤是只能將錯就錯的,也沒有太大糾正的必要。認真糾正起來前景反而不美妙。反正我們已只能面對一個現實——心也罷,腦也罷,我們中國人身體中的一部分,在經過了五千多年的文化影響之後,居然並沒有文明起來多少。從此我們將與它的醜陋共生共滅,並會漸漸沒有了羞恥感。

我的寧靜之享受,常在臨睡前,或在旅途中。每天上床之後,枕旁無書,我便睡不著,肯定失眠。外出遠足,什麼都可能忘帶,但書是不會忘帶的。書是一個囊括一切的大概念。我最經常看的是人物傳記、散文、隨筆、雜文、文言小說之類。《讀書》、《隨筆》、《讀者》、《人物》、《世界博覽》、《奧秘》都是我喜歡的刊物,是我的人生之友。

通過閱讀,我認識了許許多多的人,彷彿每天都有新朋友。我敬愛他們,甘願以他們為人生的榜樣。同時也彷彿看清了許多「敵人」,人類的一切公敵——人類自身派生出來的到自然環境中對人類起惡影響的事物,我都視為「敵人」。

讀,實在是一種幸福。

我認為,對於身為教師者,最不應該的,便是以貧富來區別對待學生。

可是我心裡卻不想再繼續上學了,因為窮、太窮,我在學校里感到一點尊嚴也沒有。而一個孩子需要尊嚴,正像需要母愛一樣。

我是全班惟一的一個免費生。免費對一個小學生來說是精神上的壓力和心理上的負擔。

一位會講故事的母親和從小的窮困生活,是造成我這樣一個作家的先決因素。狄更斯說過——窮困對於一般人是種不幸,但對於作家也許是種幸運。的確,對我來說,窮困並不僅僅意昧著童中生活的不遂人願。它促使我早熟,促使我從童年起就開始懷疑生活,思考生活,認識生活,介人生活。雖然我曾千百次地詛咒過窮困,因窮困感到過極大的自卑和羞恥。

教育的社會使命之一,就是應首先在學校中掃除嫌貧愛富媚權的心態!

而嫌貧愛富,在我們這個國家,在我們這個國家的小學、中學乃至大學,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今天,依然不乏其例。

因為我小學畢業後,接著進入了中學、而後又進入過大學,所以我有理由這麼認為。

我詛咒這種現象!鄙視這種現象!

青年永遠是文學的最真摯的朋友。中學時代正是人的嶄新的青年時代。他們通過擁抱文學擁抱生活,他們是最容易被文學作品感動的最廣大的讀者群。今天我們如果進行一次有意義的社會調查,結果肯定也是如此。

我在中學時代,是個中等生。對物理、化學、地理、政治一點興趣也提不起來。每次考試勉強對付及格。俄語韌一上學期考試得過—次最高分——九十五,以後再沒及格過。我喜歡上的是語文、歷史、代數、幾何課。代數、幾何所以也能引起我的學習興趣,因為像旋轉魔方。公式定理是死的,解題卻需要靈活性。我覺得解代數或幾何題也如同寫小說。一篇同樣內容的小說,要達到內容和形式的高度完美統一,必定也有一種最佳的創作選擇。一般的多種多樣,最佳的可能僅僅只有一種。重審我自己的作品,平庸的,恰是創作之前沒有進行認真選擇角度的。所謂粗製濫造,原因概出於此。

對較多數已經是作家的人來說,通往文學目標的道路用寫滿字跡的稿紙鋪墊。這條道路不是百米賽跑,是漫長的「馬拉松」,是必須步步進行的競走。這也是一條時時充滿了自然淘汰現象的道路。缺少耐力,缺少信心,缺少不斷進取精神的人,缺少在某一時期內自甘寂寞的勇氣的人,即使「一舉成名」,聲名鵲起,也可能「曇花一現」。始終「競走」在文學道路上的大抵是些「苦行僧」。

談到所謂「個人奮鬥」,我認為我們北大荒知青中如今當了編輯、編劇、作家的朋友們,可以說人人都是「個人奮鬥」過來的。但是,在我們走過來的路途上,的的確確有兵團對我們的扶植和培養起重要作用。的的確確有像楊防、崔幹事這樣的人的鼓勵和鞭策起重要作用。如果為了將自己塑造得更像「個人奮鬥」者而矢口不談這一點,那也的的確確是忘恩負義了!切莫以為當今的大學生們多麼關心時事,他們不過是依然的喜歡「佩」所謂「熱門話題」罷了。否則還叫「大學生」嗎?不是我這麼認為的,我猜想他們中的一部分也是這麼認為的。和大學生們對話已經是我最厭煩的一件事了。他們的淺薄是常常令我訝然而且發怔的。特別是遇到了那種自以為思維方式特「形而上」的。他爸媽和他的兄弟姐妹都盡在「形而下」地不能再「形而下」的現實之中活著,包括他自己,你說他裝出一副特「形而上」的樣子圖的什麼呢?裝給誰看呢?跟誰學的呢?但一想他們的年齡,也就少了些「友邦驚詫」,多了點兒「理解萬歲」。凡是有幸邁人大學校園的男女,誰不是從故作高深的歲數混過來的呢?何況他們或她們那「形」終究也升高不到多麼「上」處去,一旦告別校園,走向社會,便將紛紛如自由落體,很可能掉到比自己的父母及兄弟姐妹更「下」的思維的地面上,無須別人告訴,他們或她們自己便會明白事實真相——原來滿嘴「形而上」者流,在中國,在今天,有不少是賣「狗皮膏藥」的……

世上有那麼一種人,是見不得以強欺弱之事的,非常遺憾,我正是那麼一種人中的一個。

人,尤其是男人,懼悍畏強而又同時欺虐弱小,的確是可以歸人到王八蛋一塊堆兒去的。

換了一種較為現實的看法說服自己——生活也許原本就是這樣子的吧?在那一天,那一時刻,也許地球上的許多國家裡,都同時發生著警察粗暴地對待公民的事吧?我們這個國家的文明程度、又一點兒不比別的國家高多少。說三道四的,是否會顯得自己眼睛長了鉤子似的,專善於發現我們美好的社會主義現實中的陰暗面呢?是否倒顯得自己太矯情、太少見多怪、太小題大作了呢?於是似乎也就頓悟了,釋然了……

我看得出來,不少的人,在他們的潛意識裡,是早已蜷伏著某種想要打某一個人的野蠻衝動了,只不過尚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或借口。而打一個小偷,這理由是相應充分的,這借口似乎也是正當的……

當代文明社會的法律,之所以特別規定出對犯人(包括死刑犯,當然也包括尚未被宣判罪名成立的疑犯)的人道原則,那實在也是因為,法學家和社會心理學家們對於蜷伏在不少人潛意識裡的野蠻衝動早有敏感的覺察和透徹的分析,並希望成功地抑制它。這一種野蠻衝動的心理歷史淵源極其悠久。它證明人類的確是有以虐待自己的同類為娛的劣根性的。這一點是人有時候連動物也不如的。而人尤其卑劣處正在於還要為此製造理由和尋找借口。在一個普遍的人們的尊嚴缺少保障的社會裡,普遍人們的潛意識裡幾乎都不可避免地蜷伏著想要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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