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語言是人類一切活動得以延續的最基本的方式。

禪學絕不是完美的,更非無懈可擊的。

禪學給現代人的啟示恰恰在於——人類倘執迷於追求一種完美,尋求所謂徹底的「超界」,便會走向謬誤。

世間一切事物的發展,幾乎不可避免地經受著走向反面的考驗。走向反面,幾乎是世間一切事物興衰的必然規律。好比果樹上的一隻果子,由青澀到成熟的過程,乃「興」的過程;由成熟到落地的過程,乃「衰」的過程。誰也沒有任何辦法使一隻成熟了的果子不腐爛。懷有這種幻想的人,必和成熟了的果子一樣走向果子的反面。聰明的辦法,是切開果,剔出種,栽培果樹。改革是防止一切事物走向反面的惟一途徑。而一切事物總是在不停頓地走向反面。一切事物中都隱含有使得自身走向反面的內因。一切事物中的這一種或幾種內因,都具有在適應了改革,適應了內部條件結構發生逆轉和變化之後,繼續走向反面的趨向性。因為世間一切事物都是有生命的。因為「生命」二宇的含義,簡直就可以理解為走向反面。所以改革也只能是不可間斷的「行動」。它伴隨著「興」走向「衰」。伴隨著「衰」走向「興」。興興衰衰,衰衰興興,自然規律也。

人的生命,本應是一個由務實到「虛空」的過程。每人都有義務為這社會作出一份或大或小的貢獻。道理是那麼簡單,因這社會,每時每刻都在許多方面盡義務於每一個人。中青年,乃是為社會盡義務的最好年華。到了晚年,人的生命越接近終點,生命也就越應更充分地屬於人自己,恢複生命原本的自然和莊嚴。一個合乎自然規律的社會,難道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嗎?該「虛」的不肯「虛」,該「空」的不肯「空」。不該「虛」的一代,則很是「虛」了起來。不該「空」的—代,則似乎很是「空」了起來。

我敬仰禪之列祖列宗所倡導的那一種豁達樂觀的生命風格。

因為它對我們每一個人最起碼的益處是——幫助我們解開心結,消除胸中種種塊壘,透過自我的改善,凈化我們靈魂中的一切有礙於我們生命良好狀態的污染、束縛、浮躁、動亂、陰暗的念頭和膨脹的慾望,使我們找到真實、本性、光明的自我。

生命對人畢竟只有一次。在它旺盛的時候,盡其所能發光發熱才更符合生命的自然。若生命是一朵花就應自然地開放,散發一縷芬芳於人間;若生命是一棵草就應自然地生長,不固是一棵草麗自卑自嘆;若生命不過是一陣風則便送爽;若生命好比一隻蝶何不翩翩飛舞?……

如今開口閉口玄談禪機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因為已經成了一種時髦。我自柑與撣或道或儒什麼的是無緣的,而且不恥於永作凡夫俗子。凡夫俗子就該有點凡夫俗子的樣子。彈機可無,靈犀當有——那就是對人的理解,對人間真誠的尊重。這一種真誠的確是在生活中隨時隨處可能存在的,它是人心中的一種「維他命」。有時我百思不得其解,社會越文明,人心對真誠的感受應當越細膩才是,為什麼反而越來越麻木不仁了呢?那麼一種普遍的巨大的麻木有時呈現出令人震驚的狀態來。也許有人以為那一種真誠是瑣碎的。

可是倘若瑣碎人生里再無了「瑣碎」的真誠,豈非只剩下了渣滓似的瑣碎了嗎?誠然幾本書並不可能就使誰的人生真的變得不瑣碎。

作如是想除了妄自尊大,還包含有自欺欺人……

虞誠是需要一點兒耐心去換取的。於我於讀者於生活中一切人,該都是這樣吧?今天——幾乎是每一個人的最普遍的機會。因為每一個人都擁有許多許多今天。

我相信一個生活原則:如果你有可能幫助別人,哪怕是極小的幫助,而你不去實踐,是不應該的。

與土地與人民貼近過的歲月,縱然艱苦,縱然沉重,也是值得重新認識的。穿透歷史的思想,必能立足於現實。

不錯,開拓精神乃人類的崇高衝動。赴艱蹈苦永遠是可歌可泣的事迹。但,四十萬之眾,歷時中年之久,我們付出的青春、汗水、熱血乃至生命,與應該創建的實績並不成正比。因而沉澱下來的,若僅僅是時過境遷的個人經歷的自我欣賞,忽略了對我們自身的自省,以及對歷史的批判責任和義務,則我們未免顯得淺薄了……

我們曾像希臘神話中被巨人西西弗斯滾動的石頭,我們曾像西西弗斯做過許許多多滾動石頭般的無用功。

羅丹曾雕塑過不朽的「思想者」……

石頭的「思想者」即或不朽也只不過是作思想狀的石頭而已。

民間的形形色色的幸福者們,都各有其五花八門光怪陸離的不幸的尾巴。林林種種的躊躇滿志的人們,活在林林種種的人生陰影之中。那麼多人的那麼多慾望,那麼多目的、目標、野心和雄心,因了那麼多的人、事,變成那麼多別人一眼便能看穿或別人一輩子也想像不到的心病……

人人都有一份兒快樂。區別僅僅在於大小和多少。

人人都嚮往所謂幸福,但人人都覺得它離自己越來越遠,正如「宇宙」的邊界離我們越來越遠……

而快樂,也是一種不斷消弭的感覺。成年人再也不會像孩子那股快樂了。六七十歲的人再也不會像二三十歲的人那般快樂了。結了婚的男女再也不會像戀愛時那般快樂了……

將人生的所謂「幸福」降低為對快樂的感受,將對快樂的感受降低為對愉悅的體會,對人生的質量作最尋常最樸素的認識,退而求其次——也許,當我們老了的時候,細想想,倒可以對自己說:我這一輩子,還行……

圍觀者,據我想來,是比那些流氓歹徒更可恨的。因為他們的圍觀,使暴行,使邪惡,似乎變成了遊戲,變成了熱鬧,變成了好玩兒的現象,變成了值得「白相」的事。他們圍觀不發出憤怒的——尤其是男子漢們的憤怒的制止的吶喊,實際上等於對流氓歹徒們的暴行的默默慫恿。

如這種麻木不仁的病態的心理現象大面積地擴散著,瀰漫著,大面積地傳染我們中國人之人心,結果會怎樣呢?麻木不仁的將更加麻木不仁,進而不再恥於助約為虐。而更多的人將變得麻木不仁起來,進而不覺其心的麻木不仁。流氓歹徒將更加猖狂,慶幸這時代這世界本該就是他們胡作非為的天下……

文學失卻「轟動效應」,不妨戲言曰小說家「失寵」。小說家「失寵」於兩方面——在奧林匹斯山上,那個叫繆斯的女人呼前擁後的「藝術侍從」大大地增多了,小說家已不獨幸青睬;在奧林匹斯山下,小說家的中國血統的大多數「上帝」,沒情緒追隨在小說家身後爬「山」,更匆言登「頂」了。何況中國當代小說家,自己尚且都在半山腰蹣跚。

新時期文學的確曾逐年「轟動」過,那既是文學現象,更是政治現象。或者,取一個中性詞,更是時代現象。「轟動效應」的失卻,實際上亦是普遍的人們政治情緒的淡化、變化、轉化過程。與「新時期文學」同步,曾掀起一陣「文化熱」,而現在「文化不知何處去。此地空留文化城」。文學裸露在突幾到來的商品時代,猶如少女失貞於凶漢。文學的窘況並不能引起普遍的人們的憐憫。普遍的人們首先憐憫的是處在這樣一個太缺乏思想和精神準備的時代的自己。

這個時代載負太多太重了,這個時代的人們的心理承受也太多太重了——對封建主義殘餘的憎惡,對野蠻資本主義現象的恐懼,對文明和發達資本主義模式的憧憬,對紛呈張揚的種種現代思潮的困惑、對已被擠扁在意識形態中的社會主義思想和道德規範的守而不固,棄而不舍的茫然、失落……天哦,安撫和慰藉包括我們的知識分子在內的人們訪惶浮躁的靈魂,小說是太力不從心了!「現代主義」不惟是形式是方法,更是內容是觀念是普遍社會心態受現代文明異化而導致的透視結果。被物質文明和文化教養所寵的西方正脾中產階層,一旦成為社會階層的大多數,經由他們內心裡滋生出來的委屈和痛苦,並不亞於上個世紀元產者饑寒交迫之中的悲戚和嗚咽。富足之後的痛苦,也許因其富足了還痛苦,就更為深刻。然而不管多麼深刻,畢竟難以打動尚苦於貧窮的普遍的中國人。在我們的同胞們想來,西方人必是太嬌貴了。西方中產階層的自憐與自責意昧著人類明天對自身的困惑嗎?也許。但這明天與我們隔著世紀呢。

「現代主義」小說曾作了崛起式的努力,但在我們整個文壇如漂筏沉浮於時代湍流激浪中的今天,「現代主義」同現實主義一樣,面臨「阿里巴巴的山洞」般的迷律。並且沒有誰告訴我們那句神秘的咒語——「芝麻芝麻開門」。公而論之,「現代主義」即使沒有達到初衷,卻毫無疑問地敲碎了現實主義一度相當堅硬的然而的確被教條所侄桔的外殼,令其「吐故納新」,煥發了不小的生機。也同時塗抹了文學調色板上的色彩對比。但托起一輪文學夕陽的使命。實非「現代主義」所能勝任……

廣告色彩太濃的評論,言過其實的評論,縱然寫得漂漂亮亮,瀟瀟洒灑,既敗壞評論的聲譽,亦敗壞小說的聲譽。小說家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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