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捉影和繪影

詩詞,讀,講解,欣賞,以至於深追到境之理,與作相比,終歸是口頭禪;到自己拿起筆,把自己的情意譜入平平仄仄平的時候,才是動了真格的。念「滿城風雨近重陽」,「今宵酒醒何處」,知道好,擊節,甚至也眼中含淚,不容易,但終歸不像把自己的情意也寫成使人擊節甚至落淚的名句那樣難。詩詞是情意的定型化。情意,無形無聲,而且常常迷離恍惚,想存留或傳與別人,就要用語言文字使它定型,就是使它有形,有聲,成為清清楚楚。這有如使煙霧化為石塊,是大變。如何能化,化成什麼樣子,都蘊含著不少困難和問題。不能化包括兩種情況。一種是沒有技術力量,如舊時代大量的紅粉佳人,也有春恨秋愁,也有不少淚,可是不識字,自然也就不能寫。另一種是有技術力量,即通文的,或範圍再縮小,並想哼平平仄仄平的,常常,至少是有時,情動於中,想形於言,可是苦於靈機不動,用力搜索詩句詞句而遲遲不來。來與不來中有淺深兩個方面的問題,淺是如何變成語言文字,深是如何變成「如意的」語言文字。後一個問題,古人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借用禪宗和尚的話,是不可說,要靠多參,頓悟,也就只好不說。可以說說的是有了情意,如何變成語言文字。

情意在先,它來於有所欲,尤其欲而不得。《中庸》開頭說「率性之謂道」,緊跟著又說一句「修道之謂教」,就是因為率性,心有所想,身有所行,未必都能不喪德,不違法。就心說,考察實際,甚至可以說,是常常不合道德準則的。所以不是任何情意都可以譜入詩詞。這裡單說可以譜入的,有性質和程度的差別:如「感時花濺淚」和「漫卷詩書喜欲狂」是性質的差別;「向晚意不適」和「一寸相思一寸灰」是程度的差別。兩種差別相乘,情意就成為無限之多。多,有的容易寫,有的難寫。寫,有各種辦法。可以直接寫,也可以間接寫。直接,可以大聲疾呼,也可以輕描淡寫;間接,可以寫外界之景,也可以寫他人之事(包括詠史)。這些當然也有難易問題。難,譬如孟嘗君過關,要有偷巧之法才能闖過去。這法,說句玩笑話,是把情意變為詩詞的戲法。情意在心中動蕩,如影,要用法把它「捉」住;還有時候,捉的結果,像是形既不定,量又不夠,而仍想寫,就只好加一些甚至不很少的「繪」。以下談法,就情意說,主要是談怎樣捉和怎樣繪。還要說說捉,我的體會,也有淺深兩種。情意的性質是「山在虛無縹緲間」,它有實的一面,是「山在」,還有虛的一面,是「虛無縹緲間」。因為虛無縹緲,而要使之變成詩詞,所以要捉。如何捉?初步,也只能在心裡捉。感受,加碼,做不到;能做的只是知解方面的,即辨認它,重視它,希望它:一,走得慢一些,二,有一定的方向,即容易走入詩詞。這辨認,這重視,這希望,是淺的捉。深是用語言文字捉,即真走入詩詞之作。走入,就不會一縱即逝,嚴格說,這才是真的捉住。淺捉,唯心主義,說清楚比較難;本篇說捉,主要是指情意的變成詩詞。情意無限,變成詩詞,偷巧之法也無限,只能舉一點點值得注意的,以期舉一隅而以三隅反。還要先說一下,情意以及作意(法)是無跡的,作品是有跡的,有時候,由有跡推求無跡,情意容易(也未必准),作意很難,不得已,只好不避自薦之嫌,舉一些自己胡謅的。

情意的動力與生俱來,而動,一般要由什麼引起。這什麼,我們可以稱為來由。來由有大小、強弱、明暗的分別。大、強且明的,比喻頭之上有辮子,頭之旁有耳朵,想抓就容易抓住;反之,就會像鏡中之影,水中之月,看似實有且清晰,可是真去抓,卻一溜煙跑了。由大、強且明的說起。這是身所經歷且感受明顯的外界的一切。因為是一切,內容就無限之多。可以由兩端舉一些例。如所經歷,可以是亡國之痛,也可以是對鏡忽見二毛的輕微哀傷;所見,可以是巫山之高,三峽之險,也可以是微雨之晴,一葉之落;還可以替古人擔憂,如讀史,博浪沙鐵椎未中,馬嵬坡佳人早亡;等等,凡是足以使平靜之心變為不平靜的都是。這類情意一般較濃,較清晰,而且借用成語魂不附體的說法,可以說是有體可附。有附著之體,抓住就容易,變為語言文字也容易,因為無妨就用那個體。有不少詩詞之作就是這樣成篇的。如杜甫《北征》,李後主《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是寫經歷之事。如杜甫《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柳永《望海潮》(「東南形勝」),是寫所見之景。如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蘇軾《蝶戀花》(「燈火錢塘三五夜」),是寫游宴。如白居易《長恨歌》,蘇軾《念奴嬌》(「大江東去」),是詠史或懷古。如杜甫《戲為六絕句》,姜夔《齊天樂》(「庾郎先自吟愁賦」),是論或詠某事物。如元稹《遣悲懷》,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是寫懷念或惜別。如杜甫《贈衛八處士》,蘇軾《青玉案》(「三年枕上吳中路」),是題贈。其他種種可以類推。這類作品的情意,就其在心內動蕩而言,也是影,只是因為有明顯的附著之體,就比較容易捉住,也就比較容易變成語言文字。

但是這變不是蒸氣變成水的變,而是孫悟空七十二變的變。這是說,情意之變成詩詞,有可塑性,即表現為可此可彼的選擇。此和彼可以距離大,如同一個情意,壯烈激昂的,既可以寫成一首七律,又可以寫成一首《賀新郎》;溫和委婉的,既可以寫成一首五律,又可以寫成一首《蝶戀花》。還可以距離小,如決定譜入《蝶戀花》,起句既可以是「庭院深深深幾許」,又可以是「幾日行云何處去」。所以所謂容易捉住,容易變成語言文字,是比較而言;影終歸是影,縱使一捉即得,也總要費些力。

這樣說,情意,有確定而明顯的來由的,有體可附,可是附不是一成不變,而是七十二變,所以變成詩詞,也不能易如反掌。至於那些沒有來由或來由不怎麼確定明顯的,如標題為「偶成」、「有感」、「無題」以及陶淵明《閑情賦》所寫,想捉住,變成詩詞,就會難上加難。但俗語有云,虱子多不咬,帳多不愁,難也會轉化。這化也是由七十二變來,因為多變可以表現為不利和利兩個方面:多中擇一,難定,是不利的一面;惟其因為難定,就無妨抓個禿子當和尚,是利的一面。為了什麼什麼效益,我們當然要利用那利的一面。辦法是,徑直說,表現某種情意,既然可用的語句不只一種,或說相當多,就無妨翻騰腦海中的家底,找,碰,其結果,找到或碰到一個合用的(雖然未必是最好的),機會就不會很少。

要重視抓個禿子當和尚的妙法。這有心理的先決條件,是看嚴重為輕鬆,用古話說是治大國如烹小鮮。其意若曰,這有什麼了不起?有情意,確認一下,甚至修補修補,然後從語言文字的堆里找出一些,像到商店買衣服一樣,拿幾件試試,覺得哪一件合適,交款,為定。這裡說到兩道工序。一是情意的確認和修補。情意,通常是相當複雜的,如啼中有笑,恨中有愛,懶而仍動,厭而不舍,等等都是,至於寫入詩詞,就宜於性質明朗而單純。這有時就需要加點工:取純舍雜是確認;萬一覺得性質還不夠明朗,力量還不夠充沛,就無妨加點油醋,是修補。舉例說,秋風又起,出門瞥見紅葉,心中有一點點時光易逝的悵惘,但輕微到連自己也沒有當作一回事,如果有作詩填詞之癖,這顯然是個好機會,可是情意的分量不夠,性質不明,怎麼辦?可以用確認和修補的辦法:經過確認,情意成為傷逝;經過修補,傷逝有了內容,即聯想到昔日,曾經「執手相看(讀平聲)淚眼,竟無語凝噎(讀仄聲)」。這樣一來就夠了,其後的事就是動筆。動筆是第二道工序,也可以難中生易。先舉個難的例,是限字法。和詩步韻是一種限字法,比如七絕或七律,首聯的兩個尾字是「歸」和「飛」,不管你想表達什麼情意,首聯尾字也必須用這兩個。為了練習,限字法還可以擴張,比如要求第一句必須用上「斜陽」兩個字,也就可以變變戲法,如說「斜陽侵古道」是嵌在頭部,「雨後斜陽仍送暖」是嵌在中部,「幾家庭樹對斜陽」是嵌在尾部。限字可以變變戲法,使受拘束成為像是未受拘束,不限字,隨意來來,當然就更不在話下了。

為了化難為易,招數不厭其多。還不厭其低。先舉兩種最低的。詩詞念多了,熟了,總有些語句會裝在腦海里,到自己有相類的情意想表達的時候,有些相關的語句會不甘寂寞,自己冒出來,於是順水推舟,就無妨利用。有些是拆成零件用,可以稱為暗借;有些是照抄或稍稍改變用,可以稱為明借。(這種借,就情意說是捉影,本篇談;就成篇說是湊合,下一篇也要談到。)舉自己的打油句為例:

餼羊當日事,芻狗百年身。等是·庄·生·夢,何須問假真。(《觀生有感》)

契闊連年恨一車(讀chà),春風又逐(讀仄聲)柳絲斜。等閑吹斷蓬山夢,窗外·荼·蘼·正·作·花。(《庚午晚春》)

加點的詞語是暗借:前者,原主是李商隱詩「庄生曉夢迷蝴蝶」;後者,原主是王淇詩「開到荼蘼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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