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外力

人靠本能就會的,為生生計雖然絕頂重要,卻為數不多,除非把血液流通、毛髮生長之類也算進去。一切日常活動,小至畫眉,大至著《文獻通考》,都是學來的。作詩填詞當然也不例外。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會吟是會,熟讀是學。這道理,前面一再說過,不必重複。現在是著重談寫,這必須學以借外力的情況,還可以加細說說。

可以由寫之前說起。寫,要有動力,那是情意,所謂「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前要情動於中。動情,也許是純本能的吧?但又不盡然。這要看動的是什麼情,怎樣動。見美食想吃,見美女想娶,求之不得,饞涎欲滴,輾轉反側,是情動於中,甚至擴張為行,像是不學而能,如果竟是這樣,當然可以歸入本能一類。至於像「感時花濺淚」,「安得(讀仄聲)元龍百尺樓」,「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讀仄聲)」,這類的情動於中,至少我看,是讀過書本之後才有,或才生長、凝結並變為鮮明的。這樣說,熟讀詩詞,我們的所學,就不只是表達情意的方法,而且是培養情意的路徑,就是說,想使粗的變為細,淺的變為深,雜亂的變為單純,流動的變為凝固,模糊的變為鮮明,也要學,就是多讀熟讀。這樣的培養活動,會不會越境,成為本無而假想為有,甚至裝扮為有?也可能,如無病呻吟就是這樣,詩詞念多了,熟了,就是薛蟠、焦大之流,花前月下,也未嘗不可以出口成章,來一兩句,如「春風又逐(讀仄聲)杏花飛」,「香沁羅裙,未解東君意」之類。這是冒牌貨,有如現在流行的假酒假藥。如何禁止?沒有辦法,因為情意的真假,由平平仄仄平的文字間難得看出來。幸而造這樣的冒牌貨少利可圖,即使間或出現,泛濫成災的危險是沒有的。士窮則獨善其身,我們還是只管我們自己,應該是,讀,以動於中的情為本,順水推舟,使之生長、凝固、鮮明,成為各種一觸即發的詩的情意,以便一旦想拿筆或需要拿筆的時候,有適當的並足夠的資本可用。

有足夠的情意資本之後,可以進而談表達的資本。應該多讀,遍及各家,可不在話下。這裡想補說一點意思,是想作得好,——好,談何容易!還是退一步,只求不很費力,那就最好能夠有血本。泛泛說,血本是讀時覺得好,愛不忍釋,因而一再吟誦,又因而牢牢實實印在記憶里的那些。這可以少;但不可太少,語云,多財善賈,本太少,做大生意就難了。或正面說,是多多益善嗎?也不盡然,因為一要量力而為;二,即以《全唐詩》的幾萬首而論,有不少平平庸庸,甚至不足為訓,當然就不值得用力記。至於血本的來源,那就無妨說是多多益善。只舉一點點為例。

一種,最常見,來於遍讀時的偏愛。這有點像選家的編歷代詩詞選。《詩經》最年長,由它選起,覺得《關雎》、《兼葭》等好,入選,成誦,裝在腦子裡。其下是漢魏兩晉南北朝,直到宋元明清,甚至還往下走,詩收郁達夫,詞收俞平伯,等等,都照方吃藥,覺得愛不忍釋就往腦子裡裝。這種方式雖然來於偏愛,卻可以說是不偏不倚,有如現在的發獎金,人人有份。好處呢,是方面廣,兼容並包。

另一種,來於更深入,偏愛的範圍縮小,縮到由面變為集中到一些點。這點可以是作品的群,如《古詩十九首》,晚唐詩,唐五代詞,等等。而更常見的是人。由魏晉說起。重點可以是三曹,或一曹,即作品較多的曹植。其後,也可以略過阮籍、左思等,一跳就跳到陶淵明。「天運苟如此,且盡杯中物」,「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這樣的味兒,要細咀嚼,過門不入,以後想吃就吃不著了。其後是南朝,二謝有大名,陶清淡,謝靈運濃了,人,口味不同,如果允許我推薦,那就不如多讀謝朓。其後到詩的黃金時代,唐朝,詩人多,詩作多,取捨要合乎中道,或中而偏嚴。李、杜當然要請到上位。其次,如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所謂王、孟、韋、柳),也應該請來作陪。還有應該看作上賓的,如白居易、李商隱、杜牧,都是。詩到宋,文人氣加重,我以為不如多學唐人,但有兩位卻不可放過,是蘇軾和陸遊,因為造詣高,而且沒有走生澀一路。如果還有餘興,看看歐陽修、王安石、黃庭堅、姜夔,也無不可。宋以後,我的偏見,為集血本,可以不讀,因為文人氣更加重,大名家如高啟、吳偉業、龔自珍之流,所作都不能像唐人那樣清通如話,看看,知道有此一家、一格可以,學則恐怕所得不償所失。再說詞。唐、五代作家不少,作品不多,而特點(淺易,真正歌女口吻)鮮明,無妨看作出於一人之手,只有李後主的可以算作例外,總之宜於兼收。北宋以及南渡之際幾位大家,如二晏(晏殊、晏幾道)、歐陽修、柳永、蘇辛(蘇軾、辛棄疾)、秦觀、周邦彥、賀鑄、李清照、姜夔,也宜於兼收。其後的南宋名家,如史達祖、吳文英、周密、張炎等,都用力剪紅刻翠,不再有唐、五代那樣的清麗氣,我的偏見,不學也好。也本於這樣的偏見,宋以後,至少是為了學,讀讀清初的納蘭成德就可以了。

另一種,來於偏愛範圍的再縮小,由集中多家變為集中於某一家。這有如唱京戲,至少是為入門計,可以,或說宜於,先宗某一派,如老生宗譚,青衣宗梅,花臉宗裘,不以局限為意,所圖就是容易有成,而且能大成。作詩填詞也是這樣,情意,表達方法,即所謂本錢,可以,也應該由多方面來;不過說到用,至少是寫的經驗還不多的時候,那就不如儘先用一家的。昔人有很多就是這樣,以作詩為例,有的人是一生以杜(甫)為本。也有宗李商隱的,如西昆體的詩人就是這樣。還有宗黃庭堅的,如江西詩派的詩人就是這樣。還有宗兩個人的,如明朝袁宗道別號白蘇齋,就表明,作詩,心嚮往之的是白居易和蘇軾。只宗某一家有好處,是因為喜愛,想學,就會深鑽。專就表面說,就會熟讀,以至大部分作品成誦,這就成為更有力的血本。我們現在學作詩,學填詞,借外力,也無妨兼用這個渠道。當然,選擇也要謹慎,家不只要大,而且要正。舉例說,詩宗杜甫,詞宗秦(觀)周(邦彥),是隨大流,有利而無害。至於宋以後,有些人作詩宗黃庭堅,作詞宗吳文英,以不淺易炫博雅,至少我看,是利不大而害不小的。

以上提及的來源都屬於正經正傳。但江海不擇細流,既然來源多多益善(或說血本越多越好),那就正經正傳以外,雜七雜八的地方,凡是看到並覺得好的,也應該收。這正經正傳以外的地方,指不見於詩集詞集的,可以近,如見於詩話詞話的,可以遠,如見於筆記、小說等著作的,還可以更遠,如見於壁上、口頭的。地方雜,集腋可以成裘,手勤,日久天長,所得也不會少。其中有些,也許頗有意思,那就會更有啟發力。就我還印象清楚的,舉一點點例。

橫塘居士文欽明(思)……一夕招余,出歌姬數人佐酒,中有雙鬟歌一絕云:「含煙浥露一枝枝,半拂闌干半映池。最恨年年飄作絮,不知何處系相思。」(查為仁《蓮坡詩話》)

香冢銘銘云: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血亦有時盡,碧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又詩:「飄零風雨可憐生,香夢迷離綠滿汀。落盡夭桃又穠李,不堪重讀(讀仄聲)瘞花銘。」(《舊都文物略·金石略》)

南唐盧絳未仕時,嘗病店,夢白衣婦人歌詞勸酒,云:「玉京人去秋蕭索,畫檐鵲起梧桐落。欹枕悄無言,月和清夢圓。背燈惟暗泣,甚處砧聲急(讀仄聲)?眉黛小山攢,芭蕉生暮寒。」(案為《菩薩蠻》。《本事詞》卷上)

平江雍熙寺,月夜,有客聞婦女歌《浣溪紗》云:

「滿目江山憶舊遊,汀花汀草弄春柔。長亭艤住木蘭舟。

好夢易隨流水去,芳心猶逐(讀仄聲)曉雲愁。行人莫上望京樓。」聲極凄婉。(同上書卷下)

兩首詩,兩首詞,都不是由正路來。可是事迷離而情懇摯,寫則用輕點法,有飄逸之趣,或說有餘味,耐咀嚼,所以也宜於一視同仁,裝在記憶里。

以上說的外力都是詩詞之作,屬於樣本性質,可稱為直接的。還有間接的,同樣重要,是關於作品的記事和看法。記事可以廣見聞,看法可以長見識。作詩填詞,入門之後,想提高,想深入,廣見聞很重要,長見識尤其重要。因為作就不能不求好,求,得不得,條件很多,其中之一,很重要,是先要知道什麼是好,怎樣才能好。這就需要先聽聽過來人的。過來人嘗過甘苦,會有高見和深見。這類高見和深見,直接的或集中的,見於詩話詞話;間接的或零散的,那就隨處可見。詩話詞話,可以看哪些,前面已經說過。詩話詞話以外,店多而未必有想買的貨,只能靠雜覽時巧遇。這裡想用一斑窺全豹法,舉一點點例,以證明有些記事和評論,即使輕輕一點,有時也會如禪宗古德的棒喝,能使我們由表面之知進為深入之知,或徑直稱為「悟」。如:

「夜闌更秉燭(讀仄聲),相對如夢寐」,叔原則雲「今宵剩把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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