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情意與選體

作詩填詞,是因為有情意動於中,不形於言不痛快。情意是主,言是附。打個比方,情意是身體,言是衣服,衣服要為身體服務,這就是俗話說的要量體裁衣。身體不同,衣服要隨著有別。同理,情意不同,言也要隨著有別。不同的人以及不同時的情意,各式各樣。表達的形式也各式各樣。長歌當哭可以;甚至書空、畫地,用言以外的形式也可以。言以內的,也不見得必寫成詩詞。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大喊七不堪,是用書札的形式。司馬遷寫《伯夷列傳》,為岩穴之士痛哭流涕,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這裡扣緊本題,專說宜於用詩詞表達的情意。這也有強弱、粗細、剛柔、顯隱等等多種,依照量體裁衣的原則,就會有用哪一種言表達才合適的問題。情意無形無聲,不好說,可以由言方面看看。

如以下兩首都是名篇: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讀平聲)。霜被群物秋,風飄大荒寒。榮華東流水,萬事皆波瀾。白日掩徂輝,浮雲無定端。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鵷鸞。且復歸去來,劍歌行路難。(李白《古風》之一)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畫羅金翡翠,香燭(讀仄聲)銷成淚。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溫庭筠《菩薩蠻》之一)前一首是古詩,後一首是詞,任何人都能體會到,情意相差很遠:古詩的悲涼,詞的悵惘。有人會說,這是因為題材不同:登高望海的主角是老男,玉樓明月的主角是少婦。這有道理,但不是決定性的,如以下兩首是近體詩,體由樸厚趨向精巧,題材說的都是女性:

為有雲屏無限嬌,鳳城寒盡怕春宵。無端嫁得(讀仄聲)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李商隱《為有》)

盧家少婦鬱金香,海燕雙棲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

葉,十年征戍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讀平聲)明月照流黃。(沈佺期《古意》)

一首絕句,一首律詩,都寫戀情,可是與以上那首詞相比,顯然沒有那樣濃的軟綿綿的脂粉氣。這是因為體本身帶有情調,或說韻味,雖然慣於裝油的瓶子未嘗不可以裝醋,通常總是慣於裝油的裝油,慣於裝醋的裝醋,才順理成章。這就說明,詩詞,不同的體有不同的情調,或者說,不同的體宜於表達不同的情意,所以情動於中之後,想用詩詞的形式抒發,應該量體裁衣,即選用合適的體,然後下筆。

但是這個問題相當複雜。不同的體有不同的情調,前面多次談過。這裡由知轉為談行,應該由行方面看看,作詩詞,求情意與體協調有沒有困難。顯然有困難。原因有來自道理的,有來自實行的,或既道理又實行的,以下大致說說。

所謂道理的,是情意複雜,體簡單,以複雜對簡單,難於形成一對一的關係。情意的複雜,可以由兩個方面看出來。一方面是它多。多來於質的各式各樣,如同是悲,有失戀的,有失官的;還來於量的各式各樣,仍以悲為例,有痛不欲生的,有片時不高興的。總數來於質的各式各樣乘量的各式各樣,那就多到無限了。另一方面是它朦朧。它不像許多外物,如磚瓦,有形,可以看到;如鳥鳴,有聲,可以聽到。它確是有,因為能使人感到,甚至明顯到難忍,可是真去尋尋覓覓,就常常苦於抓不著,辨不清,甚至它的住所在哪裡也不知道。這樣,多加朦朧,就成為無定。而詩詞的體,即使詞的不同調也可以算在內,終歸是有限的。以有限配無定,這就有如買鞋,兩隻腳自然不會完全相等,可是只能穿同一個尺碼的。這是將就,但不得已,所以也就只好安於差不多。作詩詞,選體,對情意這個主而言,也是只能安於差不多。總的說一下,有情意想用詩詞的形式表達,選體是應該的,但選得完全合適,就是理論方面也是有困難的。

那就退一步,安於差不多怎麼樣?還會有實行方面的困難。原因主要還是來於情意的無定,難於把捉。以用箱子裝物為例,清楚物的質和量,好辦,物多用大箱子,物少用小箱子;不清楚物的質、量,就難於決定用什麼箱子合適。這種情況移用於情意,還會有比有形物深遠得多的糾纏。情意無形無聲,想變為有形有聲,就不能不以言為附體的體。「感時花濺淚,恨別(讀仄聲)鳥驚心」是一種情意,「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讀平聲)」是另一種情意,我們知道兩種同屬於悲的一類而又各有特點,是憑藉言。這言,一定是量體裁衣的衣嗎?自然只有天知道。這樣一來,或由這個角度看,情意的無定就更加無定,從而選體的合適與否就更加渺茫了。也許就是因此,讀古人的作品可以感覺到,不同的體像是可以表達相類的情意,如「樂游原上望昭陵」是詩,「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是詞,就是這樣;甚至還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如用詩寫「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用詞寫「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就是這樣。

以上是說,有情意,於詩詞中選體表達,時時處處配得水乳交融,很不容易。對付這不容易,有消極和積極兩種態度:消級是不管,有情意,隨手拈來;積極是選而安於差不多。顯然,我們應該取積極的態度,因為我們承認,不同的體有不同的情調,有不同就應該分辨。分辨,別涇渭,可以大到人與人之間。以老杜和小杜為例,兩個人都只寫詩,不寫詞(與時風有關)。以文如其人為眼鏡看兩個人的情意,可以總而言之,老杜有剛無柔(或極少),如近於香艷的「香霧雲鬟濕(讀仄聲),清輝玉臂寒」,也仍有正襟危坐氣;小杜就不然,而是有剛有柔,如「欲把一麾江海去」之類是剛,「豆蔻梢頭二月初」之類是柔。有剛無柔,如老杜,就可以只寫詩,不寫詞。有剛有柔,如小杜,就可以既寫詩,又寫詞。他沒有寫詞,但我們可以設想,「豆蔻梢頭」那樣的情意,如果譜入《蝶戀花》或《青玉案》之類,就會比譜入七絕更為合適。同理,唐以後,許多文人都是兼寫詩詞,像程、朱及其門下士,總以少寫詞為是;其反面,如朱彝尊、納蘭成德之流,就可以多寫詞了。

就性格說,至少是一般人,以剛柔雜糅的為多,那就情動於中,想用詩詞的形式表達,更應該量體裁衣,先選體,後下筆。因為不得不安於差不多,選體,也無妨只考慮大略。可以由大而小、由總而分說說。最大是詩與詞之間的,如上面所說,對應情意的性質,剛宜於用詩,柔宜於用詞。剛柔,一般是涇渭分明的,如牽涉國家社會的剛,牽涉閨房的柔。牽涉閨房的情意,可以是適意的,可以是不適意的。不適意的,引起慨然的感情,是柔中之剛,無妨寫成「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讀仄聲)青樓薄倖名」式的詩;適意的則有柔無剛,就只好寫成「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式的詞了。由詩詞之間縮小,先說詩的各體之間。古詩與近體,界限是相當分明的,豪放、粗率的宜於入古詩,沉痛,需要縷述的也宜於入古詩,反之可以入近體。又同是宜於入古詩的情意,雄放的宜於入七古,沉鬱的宜於入五古。用近體,絕句、律詩間的選擇,無妨由量的方面下手,情意單純的入絕句,複雜些的入律詩。至於五言、七言間,可以由情意波動的幅度來決定:波動小的溫婉,宜於入五言;波動大的激越,宜於入七言。再說詞的各調之間。小令、長調間的選擇,也可以由量的方面下手,情意單純的入小令,複雜些的入長調。其次是看情意的悲喜,悲的以入仄韻的詞調為好,喜的最好譜入平韻的。又同是仄韻的詞調,有的宜於抒發感憤的情意,如《滿江紅》、《賀新郎》之類,有的宜於抒發溫婉的情意,如《蝶戀花》、《踏莎行》之類,也要注意。

但這樣的如意算盤,也許仍是紙上談兵,說易行難。原因是,如上面所說,一是情意難於把捉;二是想捉,只有穿上言的外衣之後才能捉到;三是體如瓶子,某一個裝醋好,有人用它裝了油,而且印入文集,後代的讀者也就只好承認。這些,至少是有時,都會使選體遇到困難。怎麼辦?我的經驗,以安於差不多的精神為指針,還可以拿以下幾種辦法來補充。

其一,是取古人的名篇為樣本,照貓畫虎。這不難,可以用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式的吟哦為引線,唾手得之。例俯拾即是。許多人有這類的經驗,秋高葉落之時,登上什麼遺址,懷古傷今,一陣情動於中,想形於言而沒有自己的,於是不知不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之類的成句就溜到嘴邊,也就順水推舟,吟哦一遍或兩三遍,即使並未涕下,也總可以變為平靜些。同理而異類的,如不少盛年已過的人,有重過沈園的經歷,睹舊物而思舊人,不免悲從中來,但時光不能倒流,也只好借古人酒杯,吟哦「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之類的成句,再落幾滴眼淚了事。這不知不覺溜到嘴邊,就理說是情意與體有協調關係,就行說等於為選體鋪了一條路。退一步,不溜到嘴邊也不要緊,讀多了,總會記得不少各體的名篇,可以用買帽子的辦法,拿幾頂,戴在頭上試試,最後要那頂不大不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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