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詞的格律

我們現在用舊體韻語表達情意,有詩的諸體可用,似乎也可以不作詞。有的人還要作,起因有輕重兩種。先說重的,是有時會有那麼一類情意,無端而幽渺,像是軟綿綿而並不沒力量,用詩表達,無論是古體「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還是近體「叢菊(讀仄聲)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都覺得不對路,轉而到詞里去找,碰到「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覺得合拍,所以也就只好順著這個路子走,用這類的調調抒發幽渺的軟綿綿。重之外還可能有輕的,是來於人人會有的一種嘗嘗心理,比如或大菜,或小吃,既然有賣的,而恰好袋裡還有鈔票,就忍不住要嘗一嘗,也就是拿起筆,照譜填一首兩首,以抒發幽渺而軟綿綿的情意。

詩是照格律(或寬或嚴)作,詞是照譜填。譜是更嚴的格律(字句、聲音方面的要求更為複雜)。更嚴,也就會更難吧?大體說是這樣。細說呢,難有各方面的。由根本說起。以《紅樓夢》中人物為例,呆霸王薛蟠不宜於作詞,因為沒有那種幽渺的情意(假定文墨方面不成問題);李絝也不宜於作詞,

因為,即使有幽渺的情意,依照《內則》、《女誡》等的規定,總以不表現為是。這根本最重要,沒有這個,勉強效顰,下則不免於有外殼而無內容,上則會流為以詩為詞,如蘇東坡之「大江東去」,只好讓關西大漢去唱。其次,有了這類情意,能夠變成文句,也如情意之軟綿綿,即所謂內外一致,尤其不易。我有時想,這不易,就男士說,至少一部分是來於要如演劇之反串,輕是生之反串旦,重是凈之反串旦,都是本未必嬌柔而要女聲女氣。這樣,就作詞說,以名家為例,歐陽修就會難於李清照,因為歐要反串,學紅裙翠袖的聲和氣,李則可以本色,不必學。如果這個比喻不錯,有人也許會問,這樣的反串,需要嗎?甚至應該嗎?問應該不應該,問題就會往深處擴大,成為:人(包括男女)的這類幽渺的情意,有什麼值得珍重的價值呢?推想有的人,答覆會是否定的。證據是,也是多少年來已非一日矣,受了時風之吹,口說,筆寫,總是,因為某某人,或某某作品,有了社會內容,所以價值就高;相反,雖然未必說,沒有社會內容的個人哀樂,尤其偏於溫柔委曲的,價值就低,甚至沒有。在這種地方,我是寧可奉行蔡元培先生的兼容並包主義,承認「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只要情意不假,就可以並存,一定要衡量輕重,後者也絕不輕於前者,因為:一,任何情意,只要不是敗德違法的,就都是天性之所需和社會之所當容納;理由之二也許更有力,是,沒有個人的哀樂,社會內容就必致化為空無。

還是轉回來說難易。上面說的難是大號的,昔日的大作手也會感到頭疼的吧?至少是「旁觀者清」,比如南渡以後的有些人,以至清代的浙派詞人,總在綺麗而晦澀的語句中翻來翻去,其原因之一,甚至重要的原因之一(縱使自己不覺得,更不承認),恐怕就是已經寫不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讀仄聲)還休」那樣的語句。這樣的難又會使我們想到婉約和豪放間的一些糾纏,且放下不表。還是談作詞的其他小難。這用相面法就可以看出來。其一是句法的多樣化。句法包括兩項:一是一句的字數。六朝以後,詩大致是五、七言兩種;詞就不然,由一字到十字都有。二是一首的句數。詩有定和不定兩類,近體(排律特殊)有定,古詩和排律(試帖除外)不定;詞有定,但因調不同而多多少少,千變萬化。此外,一首的組織,詞還有分片的花樣。這花樣包括分不分,分得多少,以及片與片間的形式(同規格或不同規格)和內容(藕斷而絲連)的關係,總之,也沒有統一的規格。其二是聲音的複雜化。詩基本上是隔句押韻;詞不一定。詩律細,只細到,一般是分辨平仄,特殊是有些古詩押入聲韻;詞就花樣繁多,如早期,可唱的時候還要分辨清濁,分辨五音,現在不能唱了,有的地方還要分辨上去,有的地方卻容許以入代平,等等。此外,零碎的,如調同可以規格不同,如《臨江仙》,起句可以是六言,也可以是七言,《聲聲慢》,可以押平聲韻,也可以押仄聲韻;相反,調名異卻可以規格相同,如《蝶戀花》,又名《一籮金》、《江如練》、《西笑吟》、《卷珠簾》、《明月生南浦》、《桃源行》、《桐花鳳》、《望長安》、《細雨吹池沼》、《細雨鳴春沼》、《魚水同歡》、《黃金縷》、《鳳棲梧》、《轉調蝶戀花》、《鵲踏枝》,異名多到十幾個。還有,文人喜歡自我作古,有時自度曲(也就自創調名),大家如周邦彥、姜夔,通音理,這樣創了,我們不得不承認,其後到明清,還有人效顰,算數不算數?這總而言之,花樣太多,不要說作,就是記住也大不易。再總而言之,是講詞的格律,要比講詩的格律麻煩得多。

但是俗話說,虱子多不咬,帳多不愁,難也可以轉化,借東風之力,變為易。這其實也是不得不如此。詩,以近體的律詩為例,格律有限,變化不大,很容易熟悉,頭腦以外的《聲調譜》之類就可有可無。詞就不然,調多到接近千(有些調還有不同的體,總數就更多了),都記住,一般人必做不到,所以要有寫到紙面上的詞譜,以便想作而不熟悉格律的人可以照譜填。譜有粗細兩類,早期(如宋代)的是工尺譜,除篇章(包括分片)語句以外,還註明宮調及各個字的唱法。這樣的詞譜今已不傳(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中保存一部分,不完備)。不傳是研究方面的損失,至於作就關係不大。也許還有好處,因為音律方面的要求降低,我們就可以照譜哼幾句,濫宇充數。這樣降低要求的詞譜,篇章語句之外,只注字的平、仄、可平可仄以及韻腳。舉清朝萬樹《詞律》中李白《菩薩蠻》一首為例(原為直行左行):

平(可仄)林漠(可平)漠煙如織(韻)寒(可仄)山一(可平)帶傷心碧(葉)暝(可平)色入高樓(換平)有(可平)人樓(可仄)上愁(葉平)玉(可平)階空佇立(三換仄)宿(可平)鳥歸飛急(葉三仄)何(可仄)處是歸程(四換平)長(可仄)亭(連可仄)短亭(葉四平)

平仄不能通融的字無小字注,如「林」這地方要用平聲字,後一個「漠」這地方要用仄聲字。「可平」表示這地方用仄聲字好,但用平聲字也可以;「可仄」同。「韻」表示這地方要入韻;「葉」表示這地方要押上一個韻字的韻。「換平」表示這地方要換用平聲韻;以下「葉平」就是要押這平聲韻。「三換」的「三」不是表示第三次「換」,是第三個韻;「四換」同。

詞譜表示平仄等音律,也有在字旁標符號的,如○或—表示應平,N或O表示應仄,表示應平而可仄,表示應仄而可平,P表示入韻,等等。舉清舒夢蘭(字白香)編、陳栩等考正的《考正白香詞譜》中溫庭筠《更漏子》一首為例(也是原為直行左行):

○表示這地方要用平聲字,N表示這地方要用仄聲字,Q表示這地方平聲仄聲字都可用(不如分用以表明有常有變)。「句」表示這地方要停頓(還有「豆」表示有小停頓),但不入韻。「韻」表示這地方要入韻。「葉」表示這地方要押上一個韻字的韻。「換平」表示這地方要換平聲韻。「葉平」表示這地方要押上一個平聲韻字的韻。「三換」、「葉三」等也是表示這地方是第幾「個」韻(不是第幾「次」換和葉)。

還有離開字句徑直說明平仄的,如王力先生《詩詞格律·詞譜舉要》介紹《桂枝香》的格律,先標明字數(101字)

及分片情況(雙調),以下是:

既表明平仄(表示可變通)及用韻情況,又說明應注意的句法,用起來更清楚方便。

對照以上各種譜,以及參考各調後作法的說明(句法和聲音的應注意之點),依樣葫蘆,就是作音律比較複雜的詞,專就合乎格律的要求說,也就沒有什麼困難了。

上面提到的萬樹《詞律》,是求全的,雖然其後還有人作「拾遺」和「補遺」之類。《詞律》之後,還有一種求全的,同樣著名,是康熙年間王奕清等編的《欽定詞譜》,收詞調八百多,連帶不同的體,總數超過兩千,就更繁重了。

物各有其用。研究詞學的,詞人,可不厭其多。至於「餘事作詩人」的,更餘事填填詞的,就用不著這樣多。其實,即以宋代的大家,如柳永、秦觀、周邦彥等而論,也不是所有的詞調都試試,而是填自己喜歡用的,慣於用的。這樣的詞調,絕大多數是常用的,即不冷僻的。常用,推想也必是有較大的表現情意的力量的。這種情況可以證明,即使我們頗有興緻填詞,所需詞調也不必很多,或說不應該很多。這樣的擇要的詞譜,昔人也作過,最流行的一種是上面提到的《白香詞譜》。這部詞譜收詞調整整一百,始於字數少的《憶江南》、《搗練子》(都是27字),終於字數多的《春風裊娜》(125字)和《多麗》(139字)。字數過少的,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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