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古體詩

古體詩,或稱古詩,是對近體詩而言,沒有近體,其前那些雜七雜八的,都是詩(其中一部分有個專利之名,曰樂府詩),不必稱為古。唐代近體形成以後,古詩有範圍廣狹二義,廣得讀的,狹是寫的。讀,由《詩經》起,到南北朝主要為文人所作的五言詩,以及各種標題、各種形式的樂府詩(包括文人仿作),都是古詩。近體形成以後,文人寫古詩,雖然名稱、形式間或有些花樣,大體說,不過是五言、七言(包括少數雜言)兩種而已。五言為五言古詩,簡稱五古;七言為七言古詩,簡稱七古。無論是所讀方面的繁雜,還是所寫方面的簡化,與近體詩相比,古體詩的句法、押韻等方面都有特點。特點的總的性質是沒有嚴格的規矩,或者說,作者有較多的自由,因而寫在紙面上,形式就多種多樣。

先說句法。唐宋以來文人仿作古詩,是模仿漢以來流傳下來的句式整齊的韻語,那就先說說這類韻語。說漢以來,因為其前的《詩經》,過於古,在文人的心目中地位又過於高,沒有人有興趣,或有膽量,仿作。說句式整齊的韻語,是因為賦也押韻而句式不整齊,屬於文的系統(箴、銘之類或應算作中間派)。稱為韻語,不一概稱為詩,是因為,用現在的眼光看,有些作品不宜於稱為詩。如《樂府詩集》分樂府詩為12類,其中的《郊廟歌辭》、《燕射歌辭》、《雜歌謠辭》,有不少作品就毫無詩意。如《郊廟歌辭》的晉《饗神歌》:

天祚有晉,其命維新。受終於魏,奄有兆民。燕及皇天,懷柔百神。不(丕)顯遺烈,之德之純。享其玄牡,式用肇禋。神祇來格,福祿是臻。

《燕射歌辭》的晉《正旦大會行禮歌》:

天鑒有晉,世祚聖皇。時齊七政,朝北萬方。鐘鼓斯震,九賓備禮。正位在朝,穆穆濟濟。煌煌三辰,實麗於天。君後是象,威儀孔虔。率禮無愆,莫匪邁德。儀刑聖皇,萬邦惟則。

《雜歌謠辭》的漢《城中謠》和《晉惠帝永熙中童謠》: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

二月末,三月初,荊筆楊板行詔書,宮中人馬幾作驢。

都有韻而不表現詩的意境,稱為韻語可以,稱為詩就像是高抬了。但昔人是習慣於從外貌看的,所以沈德潛編《古詩源》,把這類作品也收在裡邊。

就是把這類作品清出去,古體詩也仍然是名副其實的雜七雜八。先說名號就多得很,歌、辭、行、引、曲、篇、吟、詠、唱、嘆、怨、弄、操等都是。名異,有的由於出身不同,有的由於題材和情調的性質不同,有的由於適用的場合不同,或者兼而有之,總之是雜。近體詩就不同,體是以字數和句數為標準分的,很少,也就用不著另加表示體裁性質的名號。

再說句長短方面的雜。近體詩只有五言、七言兩種。古體詩,最常見的是四言句、五言句和七言句。但也有其他形式的。先說字數少的。三言,不只夾雜在詩篇里的常見,還有通篇都是的,如:

獻歲發,吾將行。春山茂,春日明。園中鳥,多嘉聲。梅始發,桃始青。泛舟艫,齊棹驚。奏《采菱》,歌《鹿鳴》。微風起,波微生。弦亦發,酒亦傾。入蓮池,折桂枝。芳袖動,芬葉披。兩相思,兩不知。(鮑照《代春日行》)

三言以下,表情意較難,所以罕見。但也不是沒有,如樂府詩《朱鷺》的「朱鷺」是二言句,梁鴻《五噫歌》的「噫」是一言句。

夾在五、七言之間的六言句,樂府詩也間或用,如《孤兒行》:

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頭多蟣虱,面目多塵。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上高堂,行取(趨)殿下堂,·孤·兒·泣·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菲(草鞋)。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淚下渫渫,清涕累累。冬無復襦,夏無單衣。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春風動,草萌芽,三月蠶桑,六月收瓜。將是瓜車,來到還家。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願還我蒂,兄與嫂嚴獨,且急歸,當興較計。亂曰:·里·中·一·何·譊·譊。願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

一首不很長的詩共用了6次。

多於七言的雖然少見,但也不是沒有,如樂府詩《淮南王篇》的「願化雙黃鵠還故鄉」是八言句,鮑照《擬行路難》的「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是九言句,漢華容夫人歌的「裴回(徘徊)兩渠間兮君子將安居」(語氣詞兮字不計)是十言句。

用短句、長句的自由擴大,就成為一篇里雜用的隨心所欲。以上《孤兒行》就是這樣的。再舉兩篇為例: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叫),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樂府詩《戰城南》)

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非。咄!行,吾去為遲,白髮時下難久居。

(樂府詩《東門行》)

前一篇兼用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共4種句,後一篇兼用一言、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共7種句,近體詩是不能這樣隨隨便便的。

自由再擴大,就成為篇幅長短或句數多少的雜。可以短。

如: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劉向《新序》記徐人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史記·刺客列傳》記送荊軻時歌)

是一篇兩句。又如: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漢高祖《大風歌》)

涼風起兮天隕霜,懷君子兮渺難忘,感予心兮多慨慷。

(趙飛燕《歸風送遠操》)是一篇三句。又如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樂府詩《薤露歌》)

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歲今來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干寶《搜神記》記丁令威歌)

是一篇4句。

篇幅當然也可以長。舉一首最長的,是《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也稱《孔雀東南飛》),通篇五言,共357句,1785個字,字數差不多相當於七律的32倍,五絕的90倍。

短長之間的篇幅的無限自由。原則是有話即長,無話即短,10句8句,幾十句,上百句,只要意思完整,成篇,都算合格。

以上是說唐宋以前文人仿作古體詩的樣本。時移則事異,仿也是不能不變的。就一句的字數說,總的歷史情況是始於四言,然後增長。兩漢增到五言、七言,成為四言、五言、七言兼用;可是地位有別,四言、五言佔上風。魏晉及其後,四言、五言更佔上風,七言地位下降;專說四言和五言,是四言地位逐漸下降,五言地位急劇上升,如東晉末的陶淵明還作少量的四言詩,其後的文人就幾乎只作五言詩了。隋以後,隨著近體詩格律的明朗、固定,四言的地位再下降,七言的地位上升,於是形勢就成為五、七言平分了天下。人總是難於對抗時風的,所以唐以來文人寫古詩,就由真古詩的多種多樣變為兩條腿走路,或者是五古,或者是七古;只是在七古里還保留一點點真古詩的雜(夾用非七言句)。樂府詩呢,題目(或體名,如行、引之類)沒有完全放棄,較後如白居易還創些新的,不過就所寫說,仍是五古、七古而已。

幾乎所有的五古,多數七古,是循規蹈矩的,即不用雜言,並以聯為單位。如: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牆頭,感嘆亦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杜甫《羌村三首》之一)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雲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李頎《古從軍行》)

單由句法方面看,距離樂府詩的雜已經相當遠了。

上面說多數七古,意思是,七古中的少數,還保留一些古體詩的雜(大概是因為五言字數少,不容易馳騁,所以雜的自由只見於七古)。如:

嬌愛更何日,高台空數層。含啼映雙袖,不忍看西陵。漳水東流無復來,百花輦路為蒼苔。青樓月夜長寂寞,碧雲日暮空徘徊。君不見鄴中萬事非昔時,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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