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古今音

上面兩個題目談讀。讀,一般表現為口動出聲(鄰近的人能感知的聲);也可以默讀,表現為只有自己能感知的聲。而提及聲音,麻煩就來了。麻煩的本源是聲音因時、地的不同而不同。嚴格說,也因人的不同而不同。如果我們有幸也常出入大觀園的怡紅院,就一定能夠閉目分辨,這聲音是晴雯的,那聲音是襲人的,雖然兩個人都是年齡差不多的北京姑娘。這分別是韻味性的,或者說,不是語音系統的,再或者說,比如表現為書面上的漢語拼音,就看不出分別來。由時、地而來的不同就不是這樣,而是表現為語音系統的分別。時,有長有短,地,有遠有近,長到、遠到什麼程度就有變易?變易有大小。小的變易,或說較難覺察的變易,也許時間相當短、地域相當近就會有吧?時間較難說,以地域為例,民國早年,老北京還保留故土難離的遺風,有個精細的老北京朋友告訴我,東城、西城的語音有小別,他能夠覺察出來。由此類推,我們可以知道,回顧過去,所謂古漢語,以容易覺察的不同為限,由時的不同而來的,乘由地的不同而來的,那數目就太大了。舉實例說,明朝唐寅和清朝沈復都是蘇州人,可是語音必有別,因為不同時;孟浩然(湖北人)和王維(山西人)是同時人,可是語音必有別,因為不同地。這複雜的情況會推導出一個結論,是:我們信而好古,想詳細知道古人語音的情況就太難了。這難似乎可以躲開,因為:一,我們交流思想感情,用的是現代漢語,要求用普通話的語音;二,看舊文獻,漢字因形見義,可以躲過語音。這就一般情況說不錯,比如讀《莊子·養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我們不知道這位古宋國、今河南的人的語音(如果也念)是什麼樣子,但知道意思是生命有限而知識無限,也就夠了。問題來自舊文獻里有一部分韻文;扣緊本題說,我們讀詩詞,因形見義,不管語音,有時候就會碰到坎坷。看下面的例:

魚鳥猶疑畏簡書,風雲常為護儲·胥。徒·令(讀平聲)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讀zhuàn)·車。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他年錦里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余(李商隱《籌筆驛》)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傳李白《憶秦峨》)前一首是詩,押平聲六魚韻,用今(普通話)音讀,押韻字書、胥、車、如、余,韻母是ū、ǖ、ē、ú、ú,成為不押韻;又「令」舊也讀平聲líng,今讀去聲,不合格律。後一首是詞,基本押入聲九屑韻(只有「月」是六月韻,月和屑都屬詞韻第十八部,通用),用今音讀,別、節、絕成為平聲,不合格律。格律是音樂美的基礎,不合格律的結果是丟掉音樂美,不好聽。這樣的坎坷要怎樣對付?顯然,從今,損失不小,至少愛美的人必不肯;那就只好從舊。從舊,就不能不先了解舊的情況,即詩詞的語音情況。

「詩詞的語音情況」,與「詩詞寫作時、尤其寫作者的語音情況」是兩回事。簡略地說,後者是系在口頭上的,必致千差萬別;前者是書面上的,可以百川歸海,化零散為概括。事實上,詩詞的大量作者,以及研究詩詞語音情況的音韻學家,都在那裡看概括,從概括,而不管口頭的千差萬別。這就給我們現時的讀者,以及想學作的人,帶來大方便,因為實際語音的千頭萬緒已經變為書面語音的少頭少緒。具體說是,由時、地而來的無限之多已經減少為設定的中古音的一個系統。稱為設定,設是假設,譬如杜甫《詠懷古迹五首》,「群山萬壑赴荊門」一首用十三元韻,韻字是門、村、昏、魂、論(讀平聲),王士禛《秋柳四首》,「秋來何處最消魂」一首也用十三元韻,韻字是魂、門、痕、村、論,一盛唐,一清初,語音像是無別,這是假設的。定是規定,由唐朝起以詩賦取士,官家總是熱心於上發令而下服從,於是詩賦如何押韻也就有了規定,如唐有《唐韻》,宋有《禮部韻略》之類,實際語音萬變,在官定的韻書上成為一統,這一統是規定的。其結果,假設加規定,就使作詩詞和讀詩詞的語音方面的麻煩化難為易,即容許以不變應萬變。具體說,我們只要能夠了解中古音的情況,就可以化坎坷為平坦大道。以下談中古音的情況。

談之前,還應該說說為什麼可以不管中古以前和中古以後。中古以前是上古音,中古以後是近古音,加中古音是三種,為什麼分得這樣整齊,這樣簡單?原因是,具體的語音總是剎那生、剎那滅,我們能夠抓住的只是書面上的漢字。由漢字「直接」推求「具體」音,比如《論語》「有朋自遠方來」,我們想照孔老夫子那樣說一遍,必做不到。不得已,只好退一步,由押韻的韻字下手,「間接」推求「概括」的語音情況,或說語音系統的情況。於是找合用的文獻,中古以前找到《詩經》,中古以後找到《中原音韻》。在語音方面,兩書各自成一系統,於是我們稱《詩經》的語音系統為上古音,《中原音韻》的語音系統為近古音。讀詩詞,為什麼可以不管這前後兩端呢?

可以不管上古音的理由不只一項。一是情況如何,我們還不很清楚。以音的聲、韻、調三部分而論,容易知道的,也是所知較多的,是韻,可是關於韻部,各家的看法不一致。大致是越分越細,如顧炎武分為10部,江永增為13部,孔廣森增為18部,王念孫增為21部,到王力先生就增為29部或30部。這樣,如果要求知而後行,即弄清楚語音系統之後再讀,就一般不鑽研音韻學的人說,就只好不讀。理由之二是,讀,不了解語音情況也無大妨礙。例如讀「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依照錢大昕「古無輕唇音」的說法,「方」應該讀重唇,可是我們一貫照今音讀,也沒有感到什麼不合適。理由之三是,《詩經》,可讀的篇什量不大,讀,也只是為欣賞,並不求仿作,語音方面放鬆一些不只可以,而且是應該的。

可以不管近古音的理由只是一項,即中古以來的詩詞都是照中古音系統作(近古音平聲分陰陽,沒有入聲,是另一系統),讀,仿作,當然就用不著過問近古音。

以下談中古音。實事求是,稱為中古音未免誇大,不如乾脆化繁為簡,稱為「平水韻」。因為,以有韻書的文獻可征為限,從隋陸法言《切韻》到平水韻,時間超過600年,不要說實際語音,就是韻書的書面語音也不是毫無變化。有變化而可以用平水韻以一概多,是因為平水韻,對其前而言,有適應力,具體說,唐宋人寫詩詞,基本上是依照這個系統;對其後而言,有約束力,具體說,金元以來直到現時人寫詩詞,必須依照這個系統。因此,無論是讀還是作,通曉平水韻就可以通行無阻。平水韻有這樣的優越性,主要原因是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借了時代的光,這包括兩種情況:一是中古有韻書,於是上古的模稜(如《詩經》)變為明確;二是由韻書方面看,中古的語音系統變動不大,因而它就能夠適應。另一方面是借了科舉考試的光,功令要求照韻書押韻。比如到明、清,實際語音早已不同於平水韻,作詩卻還要亦步亦趨,因而它就照舊有約束力。

以下介紹平水韻。它是中古時代韻書的殿軍,想了解它,應該大致知道其前韻書的情況。中古的韻書,現在能見到或考知並有大影響的,始於隋陸法言《切韻》。這部韻書總匯古今南北,分韻比較細,共有193部,聲調是平、上、去、入4種。稍後,《切韻》由唐人孫修訂,成為《唐韻》,韻略有增加,是195部,聲調相同。到宋朝陳彭年等增修,成為《廣韻》,韻又增加(增到最多),是206部,聲調仍是平、上、去、入4種。韻分得這樣細,是由科學性方面考慮的;由實用性方面考慮就不宜於這樣。彌縫這個距離的辦法是,作韻文,容許鄰近的韻「同用」。比如唐人科舉考詩、賦,容許冬韻、鍾韻,支韻、脂韻、之韻,等等,同用,這樣,同用的算作一部,實用時的韻部就不那樣多了。宋朝科舉考試還是用這個辦法,如丁度等編的《禮部韻略》,是作為程式,供考試時遵照的官書,把可同用的韻合併,成為108部。其後不很久,韻部又減少兩個,成為「平水韻」的106部。平水是地名,今山西省的臨汾市。這種分韻法所以稱為「平水」,說法有二:其一是,這種分法見於金朝王文郁編的《平水新刊禮部韻略》;其二是,南宋編《壬子新刊禮部韻略》的劉淵是平水人。我們可以不管起因,只說這出身並不很高的平水韻卻後來居上,由宋金到二十世紀的現在,已經運行了800年。其間還加了一次油,那是清朝康熙年間官修《佩文韻府》,分韻完全依平水韻,於是平水韻加官進祿,成為《佩文詩韻》,簡稱《詩韻》。這是官書,應科舉考試當然要奉行;考場以外,也許奉行慣了想不到可以不奉行吧,總之,直到現在,我們在報刊的角落偶爾見到一兩首,不在不通之列的,押韻還是清一色的《佩文詩韻》。

《佩文詩韻》的編排,以平、上、去、入四聲為綱;每一聲下列若干韻;每一韻下列該韻所屬的字,常用的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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