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可無的贅疣

12.1應務本

前面說過,佛法是一種人生之道。道,大別很多,小別更多。快樂主義是一種道;悲觀主義,甚至歌頌自殺,也是一種道。除了「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的道和與之近似的道以外,道,都有明顯的目的,或說理想,有實現理想的辦法,還有說明並支持理想和辦法的理論。這理論,常常系統化,表面化,表現為語言,為文字,這說的、寫的人就成為一種道的宣揚者,列入諸子百家。由這個角度看,釋迦及其後繼人也是一種道的宣揚者,應列入諸子百家。

但佛法又是宗教,因為它相信神異,相信他力(超常的可依賴的什麼),而且有信徒的組織。可是傳入中土,繁衍為各宗,其中南宗禪後來居上,情況有了很大變化。最明顯最突出的徵象是可以呵佛罵祖,這就教說本來是不允許的。所以會這樣,也是水到渠成的結果。這水源是相信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加上南宗禪的自性清凈。既然自性是清凈的,那修持之功就非常簡單,無非是明自性,識本心;能明,能識,自然就可以立地成佛(頓悟)。這樣說,關鍵在內不在外,念佛看經就成為次要的,甚至不必要的,可以放鬆。這還是小越軌。小越軌順流而下,就會成為大越軌,覺得念佛看經會擾亂明自性,識本心,不如一古腦兒清除出去,於是而說釋迦老子是干屎撅,達磨是老臊胡,看經只是為遮眼。

這說得未免過了分,因為佛這種道,確信人生是「苦」,苦由於「集」,應以「道」「滅」之,總是佛祖傳授的。事實上,即如以呵佛罵祖出名的德山宣鑒,也是「精究律藏,於性相諸經,貫通旨趣」,「住澧陽(龍潭崇信處)三十年」。

(《五燈會元》卷七)行謹語放,是表示南宗禪的確信己力必能勝天的精神,這比鍥而不捨更進一步,是勤勉有了無盡的原動力。我們翻閱禪宗典籍,可以看到,有不少信士弟子確是這樣做的;而因為信,就確能有所得,雖然這種信(自性清凈)是否有心理學的根據,我們常人是會存疑的。

這裡單說這種信,站在禪林的立場,應該承認有大用,其極也是能夠以自力變認識,變情懷。因為相信清凈,進而喜愛清凈,染污(與苦有不解之緣)就會相對地減少,以至於滅。染污減少,至於滅,不管是否來於頓,說是已悟總是不錯的。

如果真是這樣,則悟或頓悟就主要是由自己的心力來,其間並不雜有神秘。至此,我們甚至可以說,南宗禪可以算作已經扔掉宗教的束縛,因為既可以不要神異,又可以不要外力。這是佛教中土化的一種重要的表現,簡直像是只強調良知良能,而不必念「揭帝揭帝,般羅揭帝」了。

可是這種趨勢沒有徹底,而是留了相信神異的尾巴,如還講說各種神通等就是。由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信念看,這種種來自原始宗教的神異是多餘的,甚至會降低自性清凈的價值,所以這裡說它是贅疣。贅疣還有一種,是順應世俗,或者說,不是全力求出世間,而是靠近世間。學佛的是人,不能離開世間,上一章已經談過。這裡是就心說,佛家以出世為理想,即使不能離開世間,也應該「心遠地自偏」。有些禪師,尤其到後期,像是不是這樣,而是受了世俗風氣的感染,也以賜紫、能作詩等為榮。這說重了是身出家而心未出家,也許比相信神異更糟。就是輕些說,也是一種贅疣,為了容止,不如去掉。以下舉例說說這方面的情況。先說神異。

12.2.1生有異相

神異有多種表現,由出生說起。這自然也是古已有之。教外的同樣很多,翻翻史書的帝王將相紀傳,隨處可見。這裡只說教內的,由釋迦牟尼起就是:「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蓮華,自然捧雙足。」這個神異傳統,強調自性清凈的南宗禪本來可以不繼承,可是繼承了,或者說,沒有用呵佛罵祖的精神輕視而拋棄它。如:

(1)南嶽懷讓禪師——於唐(高宗)儀鳳二年四月八日降誕,感白氣應於玄象,在安康之分。太史瞻見,奏聞高宗皇帝。帝乃問:「是何祥瑞?」太史對曰:「國之法器,不染世榮。」(《五燈會元》卷三)

(2)睦州陳尊宿——生時紅光滿室,祥雲蓋空,旬日方散。目有重瞳,面列七星,形相奇特,與眾奪倫。

(同上書卷四)

(3)酒仙遇賢禪師——母夢吞大球而孕,多生異祥。

貌偉怪,口容雙拳。七歲嘗沉大淵而衣不潤。(同上書卷八)

(4)雲居了元禪師——誕生之時,祥光上燭,鬚髮爪齒,宛然具體,風骨爽拔,孩孺異常,發言成章,語合經史。(同上書卷十六)

這些表現,以常識衡之都說不過去。用南宗禪的理論衡量就更說不過去,因為這是強調前定,與有情皆有佛性、明心見性可以成佛的看法是不調和的。

12.2.2各種神通

學佛,禪悟,有目的,依據原始的四聖諦法,也只是滅苦。前面多次說過,滅苦的唯一有效辦法是無所求(除極少量的維持生存的事物以外),即不再動情,不再有欲。由迷轉悟,就是由有情慾經修持而變為無情慾。這變,無論原因或歷程,都是心的內功,與神異無涉。這是說,於斷情慾之外,用不著還有什麼超常的能力。說有超常的能力,是由宗教那裡接受了不必要的裝飾。這裝飾,種類繁多,下面隨便舉一些。如:

(1)六祖慧能大鑒禪師——又問:「後莫有難否?」師曰:「吾滅後五六年,當有一人來取吾首。聽吾記曰:頭上養親,口裡須餐,遇滿之難,楊柳為官。又云: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薩從東方來,一出家一在家,同時興化建立吾宗,締緝伽藍,昌隆法嗣。」……奄然遷化。於時異香滿室,白虹屬地,林木變白,禽獸哀鳴。十一月,廣韶新三郡官僚洎門人僧俗爭迎真身,莫決所之,乃焚香禱曰:「香煙指處,師所歸焉。」時香煙直貫曹溪,十一月十三日,遷神龕並所傳衣缽而回。(《六祖壇經·付囑》)

(2)五台隱峰禪師——唐(憲宗)元和薦登五台,路出淮西。屬吳元濟阻兵,違拒王命,官軍與賊軍交鋒,未決勝負,師曰:「吾當去解其患。」乃擲錫空中,飛身而過。兩軍將士仰觀,事符預夢,斗心頓息。(《五燈會元》卷三)

(3)黃檗希運禪師——後游天台逢一僧,與之言笑,如舊相識。熟視之,目光射人。乃偕行。屬澗水暴漲,捐笠植杖而止。其僧率師同渡,師曰:「兄要渡自渡。」彼即褰衣躡波,若履平地。回顧曰:「渡來!渡來!」師曰:

「咄!這自了漢,吾早知當斫汝脛。」其僧嘆曰:「真大乘法器,我所不及。」言訖不見。(同上書卷四)

(4)睦州陳尊宿——巢寇入境,師標大草屨於城門。

巢欲棄之,竭力不能舉,嘆曰:「睦州有大聖人。」舍城而去。(同上)

(5)葯山惟儼禪師——師一夜登山經行,忽雲開見月,大嘯一聲。應澧陽東九十里許,居民盡謂東家,明晨迭相推問,直至葯山,徒眾曰:「昨夜和尚山頂大嘯。」李(翱)贈詩曰:「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

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雲嘯一聲。」(同上書卷五)

(6)龍湖普聞禪師——至邵武城外,見山郁然深秀,遂撥草,至煙起處,有一苦行居焉。苦行見師至,乃曰:

「上人當興此。」長揖而去。師居十餘年。一日,有一老人拜謁,師問住在何處,至此何求,老人曰:「住在此山。

然非人,龍也,行雨不職,上天有罰當死,願垂救護!」師曰:「汝得罪上帝,我何能致力?雖然,可易形來。」俄失老人所在,視坐傍有一小蛇,延緣入袖。至暮,雷電震山,風雨交作。師危坐不傾,達旦晴霽,垂袖,蛇墮地而去。有頃,老人拜而泣曰:「自非大士慈悲,為血腥穢此山矣。念何以報斯恩?」即穴岩下為泉,曰:「此泉為他日多眾設。」今號龍湖。(同上書卷六)

(7)瑞岩師彥禪師——一日,有村媼作禮,師曰:

「汝速歸,救取數千物命。」媼回舍,見兒婦拾田螺歸,媼遂放之水濱。(同上書卷七)

(8)普凈常覺禪師——有比鄰信士張生者,請師供養。張素探玄理,因叩師垂誨。師乃隨宜開誘,張生於言下悟入。設榻留宿,至深夜,與妻竊窺之,見師體遍一榻,頭足俱出。及令婢僕視之,即如常。(同上書卷十四)

這些靈跡,由我們常人看都是不可能的。還會有副作用,是遮掩自性清凈的光,顯得不那麼明亮了。

12.2.3超常的尊崇

這是指生公說法,頑石點頭一類。如:

(1)嵩岳破灶墮和尚——隱居嵩岳,山塢有廟甚靈。

殿中唯安一灶,遠近祭祀不輟,烹殺物命甚多。師一日領侍僧入廟,以杖敲灶三下,曰:「咄!此灶只是泥瓦合成,聖從何來?靈從何起?恁么烹宰物命!」又打三下,灶乃傾破墮落。須臾,有一人青衣峨冠,設拜師前。師曰:「是甚麼人?」曰:「我本此廟灶神,久受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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